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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与小周(第4/7页)

  就像等待戈多一样,她在等待着那个女孩子从鄂尔多斯回来,在等待中,她日渐焦虑,几乎坐立难安,渐渐从一个她变成了两个她。一个她是:从不看电视,觉得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倒是抱着一堆杂志彻夜翻看,乃至读出声来,对于杂志上的某些文章和段落,她大为叹服,想办法将它们都挂在嘴边上,跟我聊天的时候,她有意无意都要将话题引向她感兴趣的地方,最终,她会顺利地背诵出杂志上的那些话,用它们作为谈话的结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等等等等,无非这些。

  另一个她却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尖刻与乖戾:没来由的暴怒,一刻也离不开零食,手持电话本到处打电话,但是,每打一通电话都是以争吵和哭泣而告终,如果我去提醒她,她不该任由自己无度地怨天尤人,她便会正告我,她是在等待,她马上就要去鄂尔多斯了,等待于她,已经变作了一个巨大的容器——一切悲上心头和百无聊赖都是因为它,而它又让她动辄陷入剧烈的担心,担心身体,担心鄂尔多斯的女孩子已经忘记了承诺,担心几乎全部未曾发生的事情,最后,又将这些担心带入了崭新的暴怒与无精打采之中。

  然而,鄂尔多斯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回来,她的等待也来到了极限,她决心不再等下去了,她要自己去找她,所以,她想要我给她一点钱,以作上路的盘缠。但我告诉她,我不会给她,除非她要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每一天她都会在睡梦里发出惊叫,她之前的打工生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要寻死?

  这些疑问,其实已经被我反复提起,但是,每说一次,话头刚起,就迅速被她掐灭了,这一回却是躲不过去了,她必须要说出来,才能换来前去鄂尔多斯的盘缠,她想了又想,这才开口说话。

  事情起源于一种红色的药丸——在她打工的工厂,拥有着众多骇人听闻的森严规定,譬如迟到一次要加班五个小时,譬如午饭只能站在机床背后吃,在这些规定面前,人人都被折磨得五内俱焚,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这时候,主管就发给她们一种红色的药丸,说是吃下了就会精神抖擞,几乎人人都吃了,她也吃了,吃下去之后,果然精神好了许多,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红色的药丸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更多人的救命稻草。然而,后来他们慢慢才知道,那其实就是普通的口服避孕药,也就是说,在吃下药之前,他们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之所以觉得精神抖擞,完全是因为心理暗示的缘故。

  当别人都在庆幸自己的身体没事的时候,我的小表妹,她却受不了了,因为她突然认识到,自己可能是愚蠢的。自小她就活得认真而极端,认真的人都有强烈的自尊心,尽管没有念过什么书,但她也大致可以猜测得出来:既然一颗红色的药丸都可以骗过自己,那么,在许多时候,她肯定被更多的东西骗了,如果她一直生活在被欺骗之中,那么,还有必要活下去吗?

  “我也没办法,别人看起来都是小事,可我就是过不去,所以我非要去鄂尔多斯不可——”她说,“以前我觉得是我在操作机床,后来就不了,我盯着机床看,发现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就是铆钉,是冲头,是冷却管,总之,是没有脑子的,那我到底是谁呢?”

  我不再作声,只在心底里叹息着,给了她盘缠,再给她两个月的生活费:世间众生,谁能逃得了对“远方”的渴慕和追逐?更何况,在受侮辱受损害之时,如果没有一个“远方”作为念想,作为安慰,我们又如何能欺骗自己度过诸多难挨的此刻?这个“远方”,于昆德拉是巴黎,于南唐李煜是沦落的故都,于千里送京娘途中的赵匡胤是开封,于我是写作,于我的表妹来说,就是鄂尔多斯。她既然想去,迟早就一定会去,尽管到最后她会知道,所谓鄂尔多斯,不过是另外一粒红色的药丸,但是现在,且让她先走进“远方”里去,再让“远方”来检验她想象中的“清醒”,为了获得这些“清醒”,只有天知道,她到底背会了多少杂志上的文章和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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