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故人(第2/5页)
忘了是哪一年,我在黄河边的一个剧组里,接到了你的电话,那时候正是春天,你的楼下有一株栀子花正在盛开,尽管在房间里看不见那株栀子花,但是浓郁的香气却使你感受到了它,这刹那间的体验令你顿时生出了诸多浮想,你怀疑,先前乃至是远古的某个时代,可能每个词语都是有气味的,譬如“国家”和“民族”,譬如“山海经”与“哀鸿遍野”,这样的词语,可能都是有气味的,我还未来得及说话,而你已经自问自答,兴奋地告诉我:“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其时夕阳西下,黄河里水波涌金,我刚刚放下电话,就迎来了制片人的呵斥,不过,我还是兀自想:和你这样的人活在同一座尘世上,就算再多羞辱,日子终究值得一过。
然而你已不在这世上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就算有些矫情,我也必须承认:某种封闭、闪亮和可以端出肝胆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继续活在世上,有时候酩酊大醉,有时候心如死灰,许多次的厮混之后,我突然想起你,你唱京剧的样子,你讲故事的样子,一念及此,不禁对眼前的厮混后悔莫及,却又在下一分钟原谅了自己:你就当我在认贼作父吧,你就当我和所有的厮混是不自由地在一起吧。
也为此故,除了在梦境里,哪怕置身于退无可退的现实周遭,我也经常看见你:路过你生前所住院子的时候,在江底隧道穿行的时候,甚至栀子花开的时候,这些时刻我都看见了你,或者破空而来,或者只是静静站着,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从来不曾狂奔上前,而是喜悦地注视,再等待你的消失,接下来的路,我还要继续紧赶慢赶,但是如你所知,那些好日子一直与我如影随形,就像时刻准备吞下的后悔药。
那的确是闪闪发光的好日子——常常是下了飞机和火车,我就往聚首的小餐馆里赶去,说起来多么怪异,我们竟然在烟熏火燎的小餐馆里读诗:普拉斯,毕肖普,弗罗斯特,里尔克,那么多好诗人好句子,我都是经由你的背诵才第一次听到读到。
多少有些惭愧,这么多年我尽管也在写作,也在读诗,可是,是你,第一次将诗意真切地袒露在我的方圆几步之内,那诗意并不是什么高蹈的所在,而是和正在冷却的酒菜与燃烧的炉火一样,伸手可及,举目可见,全都是不能再简朴的物事,却组成了狮子吼的一瞬,又或飘飘欲仙的一部分,就连你那沉默的女伴,也仿佛被唤醒了,借着酒意背起了卡明斯基的诗:“如果我为亡者说话,我就必须离开身体里的这只野兽,我必须反复写同一首诗,因为空白纸张是他们投降的白旗……”
夜幕里,雪落了下来,透过小餐馆油腻的玻璃窗往外看:一只猫蜷缩在屋檐下,一个水果摊主正在擦拭苹果;更远一些的地方,手上长满了冻疮的洗头姑娘正在调情,刚刚得手的盗贼手扶电线杆惊魂未定地喘息,这寻常的所见,全都让我觉得是诗歌正在生长——这真正是最令我感激你的事情:背诵着诗歌的你提醒了我,即使眼前就有灭顶之灾,这世界仍然在同时呈现灾害之外的另一部分,万物将我纠缠,但万物都有声音,如果我不盲目追随,不迎面跪下,而是先站直了,再谦卑地去看去听,那么,那些沉默的声音和幽谧的暗影,就都有可能被我唤醒。
我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长江边的小兽呢?
冬天,江堤上的树木几乎褪尽了叶片,空气却是清冽的,阳光照射着寒冷的江水,我们几个人便下了江堤,朝着江岸边停泊的趸船走过去,一边走,你一边蹦蹦跳跳,的确,一次家门口的漫步也能让你觉得满心欢喜,说起来,你真是活该写下那么多童话:短短一段路,不断有小东西从干枯的灌木丛里跑出来,奔向你,它们是斑鸠和松鼠,是公鸡和流浪狗,你一个也不轻慢,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喂食物的就喂食物,就算是一只小灰鼠,你也弯下腰去与它对视半天,等它跑远了,你才哈哈笑着直起腰来,神情里不无小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