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羞于说话之时(第4/4页)
——只是这一回,要再说一次:让人害羞的,说不出话的,不再是美景,而是生死,是面向生死的无能。无能的羔羊和屠宰,无能的月光和青草。无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两茫茫。
又譬如更早一些时候。汶川地震之后,我们一行几人,买了足足三辆车的食物和药品,穿州过省,去往了距离汶川几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县城。可是,当我们躲过了一路的余震、塌方和随时从山顶崩塌的碎石,终于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竟然找不到可以交接的人,我接连去了好几次官员们办公的地方,但是,每次都被推说人手不够,没有人帮助卸货,即使卸了货,也要自己负责看管,而另外一边,却不断有受了灾的人来到我们的车辆边求取药品,如此,我的心里便生出了怨怒,横竖不管,开始就地卸货,再给那些陆续涌来的人群发放药品。
没想到的是,来了一位官员,不光横加阻拦,还要喝退求药的人们,说是赈灾货物非得要统一发放不可。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再也无法忍住横冲直撞的怨怒了,我拽住他,跟他动了手,对方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叫来几个人,追着我往四处里跑,越是往前跑,我就越是怒火中烧,终于停下了步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准备迎过去,我偏要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终究没有。我不仅没有跟他们继续殴打,而且还迅速地、满面堆笑地跑回去,向那个官员认了错,然后,一刻也不停地,搂紧了他的肩膀,叫他再不要出声,他似乎也被这突至的亲密吓了一跳,懵懂里,竟然变得顺从,之后,再顺着我的指引,跟我一起看十步之外的景象:一个孩子正在捕捉萤火虫。月光下,蟋蟀在轻轻地鸣唱,灌木丛随风起伏,一个孩子的手正在离萤火虫越来越近。但是,这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孩子却只有一只手。如果盯着他看一会儿,甚至能看清楚他的鼻青脸肿,这自然都是地震带来的结果,除此之外,地震还带走了他的另外一只手。现在,这仅剩的一只手正在从夜空里伸出去,越过了草尖,越过了露水,又越过了灌木,正在离那微小的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此之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悲伤和怨怒是有用的吗?无论你是谁,亲爱的,让我们沉默下来,不说话,去看,去听,去见证一只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听完了,我们还要再将此刻所见告诉别人,只因为,此刻所见既是惯常与微小,也是一切事物的总和,它们是这样三种东西:天上降下了灾难,地下横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丝微弱的光亮。
——亲爱的,如果它们都不能让你羞于说话,那么,你就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