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南联大(第2/8页)

 

一日,余登山独游归来,始知宿舍已迁移,每四人一室。不久即当离去。时诸人皆各择同室,各已定居。有吴雨生、闻一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游,不在诸人择伴中,乃合居一室,而尚留一空床,则以余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长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灯置其座位前。时一多方勤读《诗经》《楚辞》,遇新见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灯下默坐撰写。雨生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写定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生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则喃喃自语,如此良夜,尽可闲谈,各自埋头,所为何来。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时熄灯,勿得逾时,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余与雨生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非日常相处,则亦不易知也。

 

 

时学校已决议诸生结队偕行,由陆道步行赴昆明。以余健行,推为队长。其时广西省政府派车来接诸教授往游,余慕桂林山水,曾读叶恭绰所为一游记,详记桂林至阳朔一路山水胜景,又附摄影,心向往之。乃辞去陆行队长之职,由闻一多任之。又有另一批学生,自由经香港,海行赴越南入滇。余则加入诸教授赴广西之一队。同队数十人,分乘两车抵桂林,适逢岁底,乃留桂林过新年,是为一九三八年。并畅游桂林城内外诸名胜。又命汽车先由陆路去阳朔,而余等则改雇两船由漓江水路行。途中宿一宵,两日抵阳朔。

 

素闻人言,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其实山水胜处,尤在自桂林至阳朔之一带水路上。既登船,或打瞌睡、或闲谈,或看小说,或下棋。两船尾各系一小船,余则一人移坐船尾小船上,俾得纵目四观,尽情欣赏。待中午停船进餐,余始返大船。餐后,又去小船独坐。待停船晚餐,再返大船。翌晨,余又一人去小船,人皆以为笑。忽到一处,顷已忘其地名,余觉其两岸诸山结构奇巧,众峰林立,或紧或松,或矮或高,水路曲折,移步换形,益增其胜。余急回大船告诸人,此处乃此行山水极胜处,一路风景无此之美,此下亦将无以逾此。盼诸君集中精神,一意观赏,勿失去此机会。或言,汝谓前无此奇,庶或有之,此下尚有过半日之路程,汝谓后无此奇,又从何言之。余答,此乃余据一日又半之经验,觉山水结构更无如此之奇者。若诸君亦尽情观察,遇此下山水更有出奇胜此,则更不负吾侪之此行。吾言然否,亦可由此而判尔。众人遂皆移情纵观。亦有随余同赴小船者。及傍晚,抵阳朔。或言君所语诚不差,我等经君一语提醒,亦得恣赏此一境。阳朔山水甲天下,幸未失之交臂也。

 

此下经广西南部诸城市,直过镇南关。冯芝生一臂倚车窗外,为对来车撞伤,至河内始得进医院。余等漫游数日去昆明,芝生独留,未获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来昆明,文学院即拟迁蒙自。临时集会,请芝生讲演。芝生告余,南岳所言已在河内医院中细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论。惟关心性一部分,屡思无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闻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学,一依其清华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论中国哲学,亦以岳霖意见为主。特以中国古籍为材料写出之,则宜其于心性一面无可置辞也。惟在南岳,金岳霖亦曾听余作有关宋明理学之讲演,而屡来余室。则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学》一稿,乞余批评,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讲演,芝生谓,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指余言曰,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是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