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4/17页)
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遵令办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捻,为余择一佳处,一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孰宜略而简,每于半日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入讨论者,缮其原文,发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可谓善用其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