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7/8页)

“那倒也是。”审判员赞成地点点头,“我都这么大了,我爸还把我当小孩呢,跟老人没法讲理。忍着吧,谁让咱是人家生的呢?”审判员拍拍马锐的肩膀,“多哄着点你爸你妈,扯这臊干吗?反正过一百年谁也不认得谁了。”

“爸爸!”

“儿子?”

父子俩随着人群步出法庭后,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马林生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双目渐渐模糊了,泪水就像碱水杀疼了他的眼睛。

马锐初觉得那场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难于启齿或不够自然把动作和表情搞得太过火。但真正面对父亲时,他还是毫无困难地喊出“爸爸”这两个字。当父亲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他蓦地感到一阵心酸,眼泪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他发现这一切其实不用表演,和父亲重新相处并没他想象的那么尴尬,他们毕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设计,其实无从做作。

他们泪眼相对,像隔着一层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飘移了。马林生使劲瞪大眼辨认着近在咫尺的儿子,但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那张脸始终朦胧像拍虚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刚才在法庭上他已经喊哑了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还疼吗?”

马锐摇摇头。

“哪儿最疼?”他抚摸着儿子脸上那一块块光滑凸起的疤痕,“这块还是这块?”

“都不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室纤颤使马锐的心几乎停跳。父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皮肤像触电般把阵阵寒噤传遍他的全身。

“还疼么你还疼吗?”父亲兀自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手我真混……”

“这不是你打的,再说也早不疼了,只是有点痒痒。”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力气,你会还手吗你会干挨打吗?”

“别说了爸爸,这伤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诉我你会还手吗?”

“你打过你父亲吗?”

“可我这么对你还能算你的父亲吗?”

“怎么不算?”马锐哭着说,“怎么能不算?怎么着都算。”

“不,不该这样,一个父亲不该像我这样——你没发现我其实很自私吗?”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这不一样,孩子。你可以自私,你还小,你还脆弱,你必须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这也就是帮别人的忙。我不同,我对你有责任有义务,你讲过的,否则就是犯罪!这道理是对的,肩负这种责任怎么还能自私?自私还能算个人吗……”

马锐真想放声恸哭,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虚伪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毫无保留爱着他的人,这使他既厌恶自己的理智也厌恶自己的眼泪。可理性一经产生,即便用感情的泪水将它淹没,它也仍在水下岿然不动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为自己再不能浑然无觉地接受父亲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后来,他平静了,不再絮语,眼泪也不知何时干涸了,只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和结痂般的紧绷。他在父亲的怀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后真是可怕!

冬天的太阳显得冰凉,像块放入冷柜冻得邦邦硬的肥肉,惨白的光芒如同冻脂凝结在它的表面。

鹰、隼、白头雕蹲踞在同一株树上的不同枯枝头,呆呆地长久凝视着远方的高空;狼、豺耷拉着舌头低着头沿着单一、固定的路线不停地匆匆来去;金钱豹在长板凳上睡觉;鼬鼠在乱窜;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势晃着尾巴默默地吃着干草;长颈鹿远远地以茫然的眼神儿眺望;远处有一片火烈鸟如同一层褪色的红霞;结冰的湖中散布着一些呆立的鹭鸶、丹顶鹤和蹒跚而行的七彩野鸭,它们的岸上笼舍周围还或站或卧着大批水禽,只是无一鸣叫。连一贯热闹的鸟舍也听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只看到一些彩色的小鸟纸屑般飞舞,翅膀发出噗噗拍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