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有这必要吗?”马锐一下火了,所有的企盼、侥幸刹那间便都破灭了。他做尽姿态,仍没能哪怕一次改变其父的习惯所为,“做过的作业再做一遍能起什么作用?”
“巩固一下学到的知识,有什么不好?”马林生此时倒显得轻松了,慢条斯理地说,颇带几分调侃,“学过的知识真掌握了吗?就能一辈子不忘?”
“谁能学过什么都一辈子不忘?有什么必要非一辈子不忘?你小时候学过的东西到现在都一点没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强嘛。”马林生笑着说。
“想做到这点根本不用这么费劲。”马锐气得把脸扭到一边,“照这么着,不但比不了您强,反倒可能跟您一样了。”
“你还自视颇高嘛。”马林生的笑变为冷笑。
“我利用这时间学些新知识不好吗?”马锐央求。
“你杂七杂八的知识已经学得不少了——净些没用的!”马林生板起脸,“你不要再争了,争也没用,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只怕你哭一场后还得做——你最好认清形势。”
马锐愤怒地看着父亲,马林生像块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马锐服从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书包。
“不要去里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马林生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马锐拎着沉重的书包坐到桌旁,从里面掏课本和作业本以及铅笔盒。他眼中已没了愤慨,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坐好,摊开课本和作业本正待写算,冷不丁抬头一脸微笑地问马林生:
“您特满足是吗?”
“少废话!”马林生勃然大怒。
马林生侧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烟。台灯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带清晰周长的光圈。光圈里铺着一本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的稿纸,旁边放着笔、胶水、剪子和小字典。这台灯投射出的光圈是整个外屋的唯一光源。屋顶灯已经熄了,马锐也早做完了作业,此刻正躺在里屋的大床上看书,从敞着的门只能看到他一侧身子和一只朝上斜伸着的光脚丫子。里屋泻出来的光把门的轮廓投影在外屋黑魆魆的地上。月光笼罩着玻璃窗,使玻璃发出冰块一般凛冽的光泽。
马林生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烟,灰白的烟雾在脸旁云一样萦绕,不时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云开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袖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
马林生正透过桌对面横放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职业使他本能地选择了写作作为消闲方式。开始,当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时,他还能把那些单纯念头诉诸文字。随着思想成熟眼界的开阔,他简直无从下笔了。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便像一口煤火上的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些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这汤是如此黏稠、百味杂陈以至无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连锅端上方后快。无数精彩的片段像煮烂的肥肉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啪啪爆炸又归于沉寂。他像一个没有助手的老迈的大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才华随生随灭束手无策。他苦恼、焦虑甚至暗地里饮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念头记录下来也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啊!他试图按捺自己才华的迸溅,逼着自己学些匠人的耐心和条理,可是拦不住啊!谁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发使其造福人类譬如取暖烧饭什么的?后来,他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去做一个编辑,把自己的才华无偿地提供给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长成千上万写字的庸人,这就像日本的技术和中国的资源相结合,那会形成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然,这一念头同他其他所有的念头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这倒使他认清一个事实:最好的文章只存在于某些默默无闻的人的头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