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馨(第3/4页)
现在,我的儿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无意中听到了他与他同学的交谈:
“你老爸对你好吗?”
“好啊。”
“怎么好法?”
“我小时候他总给我讲故事。”
其实,儿子小时候,我并未“总给”他讲故事。只给他讲过几次,而且一向是同一个自编的没结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种讲法——该睡时,关了灯,将他搂在身旁,用被子连我自己的头一起罩住,口出异声:“呜……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风,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爪子落在冰上的声音……大怪兽来了,它嗅到了我们的气味儿了,它要来吃我们了……”
儿子那时就屏息敛气,缩在我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幼儿园老师觉出儿子太胆小,一问方知缘故,曾郑重又严肃地批评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来专给儿子讲那种故事啊!”
孰料,竟在儿子那儿,变成了我对他“好”的一种记忆。于是不禁地想,再过若干年,我彻底老了,儿子成年了,也会是一种关于父亲的温馨的回忆吗?尽管我给他的父爱委实太少,但却同一切似我的父亲们一样抱有一种奢望,那就是——将来我的儿子回忆起我时,或可叫做“温馨”的情愫多于“呜……呱嗒、呱嗒……”
某人家乔迁,新居四壁涂暖色漆料,贺者曰:“温馨。”
年轻夫妻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最在乎的定是卧室的装修和布置,从床、沙发的样式到窗帘的花色,无不精心挑选,乃为使小小的私密环境呈现温馨。
少女终于在家庭中分配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许很小很小,才七八平米,摆入了她的小床和写字桌再无回旋之地;然而几天以后你看吧,它将变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温馨。
新房大抵总是温馨的。倘一对新人恩爱无限,别人会感到连床边的两双拖鞋都含情脉脉似的;吸一下鼻子,仿佛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温馨。反之,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那么新房的此处或彼处,总之必有一处地方的一样什么东西向他人暗示,其实反映在人眼里的温馨是假的。
在商业的时代,温馨是广告语中频频出现的词汇之一。我曾见过如下广告:
“饮××酒吧,它能使你的人生顿变温馨。”
我想,那大约只能是对斯文的醉君子而言,若是酒鬼又醉了,顿时感到的一定是他的人生的另一种滋味。
最令我讶然的是一则妇女卫生巾广告:
“用××卫生巾,带给你难忘温馨。”
余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
酒吧总是刻意营造温馨的。
我虽一向拒沾酒气,却也被朋友邀至过酒吧几次。
朋友问:“够温馨吧?”
烛光相映,人面绰约,靡音萦绕;有情人或耳鬓厮磨,或呢哝低语。
我说:“温馨。”
然内心里却半点儿体会到温馨的真感觉也没有。
我想,温馨肯定是多种多样的。除了那两条广告其意太深我无法理解,以上种种皆是温馨,也不该成为什么问题。
我想,温馨一定是有共性前提的。首先它只能存在于较小的空间。世界上的任何宫殿都不可能是温馨的,但宫殿的某一房间却会是温馨的。最天才的设计大师也不能将其展览馆搞成一处温馨的所在;而最普通的女人,仅用旧报纸、窗花和一条床单几副相框,就足以将一间草顶泥屋收拾得温馨慰人;在一辆“奔驰”车内放一排布娃娃给人的印象是怪怪的,而有次我看见一辆“奥拓”车内那样,却使我联想到了少女的房间。其次温馨它一定是同暖色调相关的一种环境。一切冷色调都会彻底改变它,而一切艳颜丽色也将使温馨不再。那时它或者转化为浪漫,或者转化为它的反面,变成了妩媚和庸俗。温馨也当然地是与光线相关的一种环境。黑暗中没温馨。亮亮堂堂的地方也与温馨二字无缘。所以几乎可以断言,盲人难解温馨何境。而温馨所需要的那一种光,是半明半暗的,是亦遮亦显的,是总该有晕的。温馨并不直接呈现在光里,而呈现在光的晕里。故刻意追求温馨的人,就现代的人而言,对灯的形状、瓦数和灯罩,都是有极讲究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