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第3/5页)

我还感激我的另外两名好同学——一个叫刘树起,一个叫徐彦。刘树起在我下乡后去了黑龙江省的饶河县插队;徐彦因母亲去世,妹妹有病,受照顾留城。一般而言,再好的中学同学,一旦天南地北,城里农村,感情也就渐渐淡了。即或夫妻,两地分居久了,还会发生感情变异呢!

但我和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却相当不可思议地,因了分离而感情越深。凡三十余年间,仿佛在感情上根本就不曾被分开过。故我每每形容,这是我人生的一份永不贬值的“不动产”。

我感激我们连队小学校的魏老师夫妻。魏老师是一九六六年转业北大荒的老战士,吉林人。他妻子也是吉林人。当年他们夫妻待我如兄嫂,说对我关怀备至丝毫也不夸大其词。离开北大荒后我再未见到过他们。魏老师一九九五年已经病故。我每年春节与嫂子通长途问安……

一九七二年我调到了团部。

我感激宣传股的股长王喜楼。他是现役军人,十年前病故。他使宣传股像一个家,使我们一些知青报道员和干事如兄弟姐妹。在宣传股的一年半对我而言几乎每天都是愉快的。如果不是每每忧虑家事,简直可以说很幸福。宣传股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对我也格外友好,友好中包含着几分真挚的友爱。不知为什么,股里的同志都拿我当大孩子。仿佛我年龄最小,仿佛我感情最脆弱,仿佛我最需要时时予以安慰。这可能由于我天性里的忧伤;还可能由于我在个人生活方面一向瞎凑合。实事求是地说,我受到几位姑娘更多的友爱。友爱不是爱,友爱是亲情之一种。当年,那亲情营养过我的心灵,教会我怎样善待他人……

我感激当年兵团宣传部的崔干事。他培养我成为兵团的文学创作员。他对于改变我的人生轨迹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就是我的小说《又是中秋》中的“老隋”。

他后来因经济案被关押在哈尔滨市的监狱中。

虽然他是犯人,我是作家——但我对他的感激此生难忘。如曝他的案件所涉及的仅是几万元,或十几万元,我一定替他还上。

但据说是二三百万元,也许还要多,超出了我的能力。每忆起他,心为之怆然。

我感激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当我被惩处性地“精简”到那里,他们以友爱容纳了我,在劳动中尽可能地照顾我。仅半年内,就推荐我上大学。一年后,第二次推荐我。而且,两次推荐,选票居前。对于从团机关被“精简”到一个几乎陌生的知青群体的知青,这一般情况下是根本没指望的。若非他们对我如此关照,我后来上大学就没了前提。那时我已患了肝炎,自己不知道,只觉身体虚弱,但仍每天坚持在劳动最辛苦的出料流水线上。若非上大学及时解脱了我,我的身体某一天肯定会被超体能的强劳动压垮……

我感激复旦大学的陈老师。这位生物系抑或物理系的老师的名字我至今不知。实际上我只见过他两面。第一次在团招待所他住的房间,我们之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算是“面试”。第二次在复旦大学。我一入学就住进了复旦医务室的临时肝炎病房。我站在二楼平台上,他站在楼下,仰脸安慰我……

任何一位招生老师,当年都有最简单干脆的原则和理由,取消一名公然嘲笑当年文艺现状的知青入学的资格。陈老师没那么做。正因为他没那么做,我才有幸终于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而这个机会,对我的人生,对我的人生和文学的关系,几乎是决定性的。

如果说,我的母亲用讲故事的古老方式无意中影响了我对故事的爱好,那么——崔长勇,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复旦大学的陈老师,这三方面的综合因素,将我直接送到了与文学最近的人生路口。他们都是那么理解我爱文学的心,他们都是那么无私地成全我。如果说,在所谓“人生的紧要处其实只有几步路”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他们是推我跨入那几步路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