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的眼睛(第2/3页)

我在连队当小学老师的两年中,有天带领学生们拾麦穗儿,冷不丁从麦捆后站起了一只狍。它大概卧在那儿晒太阳来着。一名女学生,离那只狍仅数步远。它没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它,蹲在地上,手中抓着那把麦穗儿,一动也不动。别的同学就喊:“扑它!扑它呀!”她仿佛聋了,仍一动不动。于是发喊的同学就围向它,纷纷将手中装麦穗的小筐小篮掷向它。当时,那些孩子们手中除了小筐小篮,也没另外的任何器物。有的筐篮,还真的准确地掷在狍身上了,当然,并不能使狍受伤,它这才跑。它一慌,非但没向远处跑,反而朝同学们跑来,结果陷于围剿。左冲右突了一阵,才得以向远处逃脱……

别的同学就埋怨那女同学:“你怎么比狍子还傻?怎么不扑它呀?”

她说:“我光顾看它眼睛了,它的眼睛真好看!”

后来,她把这件事写到作文中了,用尽她所掌握的词汇,着实地将狍的眼睛形容了一番。她觉得狍的眼睛像“心眼儿特诚实的大姑娘的眼睛”。我今天也这么在此形容,坦率地讲,是抄袭我当年的学生的。

小学校的校长是转业兵,姓魏,待我如兄长,他是连队出色的猎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随他进山打猎。我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两行狍的蹄印。他俯身细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肯定是一大一小。顺踪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狍。体形小些的狍,在我们的追赶下显得格外的灵巧。它分明企图将我们的视线吸引它到自己身上。雪深,人追不快,狍也跑不快。看看那只大狍跑不动了,我们也终于追到猎枪射程以内了,魏老师的猎枪无法瞄准大狍,开了三枪也没击中。魏老师生气地说:“我的目标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么偏偏想找死呢!”

但傻狍毕竟斗不过好猎手,它们终于被我们追上了一座山顶。山顶下是悬崖,它们无路可逃了。

在仅仅距离它们十几步远处,魏老师站住了,激动地说:“我本来只想打那只大的,这下,两只都别活了。回去时我扛大的,你扛小的!”

他说罢,举枪瞄准。

狍子不像鹿或其他动物。它们被迫到绝处,并不自杀。相反,那时它们就目不转睛地望着猎人,或凝视枪口,一副从容的样子。那一种从容,简直没法儿细说。那时它们的眼睛,就像参加“奥运”的体操选手,连出差失,遭到淘汰已成定局,厄运如此,听天由命。某些运动员在那种情况之下,目光不也还是要望向分数显示屏么?——那是运动员显示最后自尊的意识本能。狍凝视枪口的眼神儿,也似乎是要向人证明——它们虽是动物,虽被叫傻狍子,但却一样有着自尊,甚至比人死得还要自尊。

在悬崖的边上,两只狍一前一后,身体贴着身体。体形小些的在前,体形大些的在后。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它的眼神儿中有一种无悔的义不容辞的意味儿,似乎还有一种侥幸——或许人的猎枪里只剩下一颗子弹吧?

它们的腹部都因刚才的逃奔而剧烈起伏。它们的头都高昂着,眼睛无比镇定地望着我们——体形小些的狍终于不望我们,将头扭向了大狍,仰望大狍。而大狍则俯下头,用自己的头亲昵地蹭对方的背、颈子。接着,两只狍的脸偎在了一起,两只狍都向上翻它们潮湿的、黑色的、轮廓清楚的唇……并且,吻在了一起!我不知对于动物,那究竟等不等于吻。但事实上的确是——它们那样子多么像一对儿情人在以相吻诀别啊!

我心中顿生恻隐。

我奇怪魏老师为什么还没开枪,向他瞥去,却见他已不知何时将枪垂下了。他说:“它们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

我嘿嘿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