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想(第2/5页)

头脑中一旦揳入了当兵的梦想,自然而然地,也便常常联想到了牺牲。似乎不畏牺牲,但是很怕牺牲得不够英勇。牺牲得很英勇又如何呢——那就可以葬在一棵大松树下。战友们会在埋自己的深坑前肃立,脱帽,悲痛落泪,甚至,会对空放排枪……

进而联想——多少年后,有当年最亲密的战友前来自己墓前凭吊,一往情深地说:“班长,我看你来了!……”

显然,是受当年革命电影中英雄主义片断的影响才会产生这种梦想的。

由少年而青年,这种梦想的内容随之丰富。还没爱过呢,千万别一上战场就牺牲了!于是关于自己是一名兵的梦想中,穿插进了和一位爱兵的姑娘的恋情。她的模样,始终像电影中的刘三姐,也像茹志鹃精美的短篇小说中那个小媳妇。我——她的兵哥哥,胸前渗出一片鲜血,将死未死,奄奄一息,上身倒在她温软的怀抱中,而她的泪,顺腮淌下,滴在我脸上。她还要悲声为我唱歌儿。都快死了,自然不想听什么英雄的歌儿。要听忧伤的民间小调儿,一吟三叹的那一种。还有,最后的,深深的一吻也是绝不可以缺少的。既是诀别之吻,也当是初吻。牺牲前央求了多少次也不肯给予的一吻。两人将吻之际,头一歪,就那么死了——不幸中掺点儿浪漫掺点儿幸福……

当兵的梦想其实在头脑中并没保持太久。因为经历了几次入伍体检,都因不合格而被取消了资格。还因后来从书籍中接受了和平主义的思想。于是祈祷世界上最好是再也不发生战争,祈祷全人类涌现的战斗英雄越少越好。当然,如果未来世界上又发生了法西斯战争,如果兵源需要,我还是很愿意穿上军装当一次为反法西斯而战的老兵的……

在北影住筒子楼里的一间房时,梦想早一天搬入单元楼。

如今这梦想实现了,头脑中不再有关于房子的任何梦想。真的,我怎么就从来也没梦想过住一幢别墅呢?因为从小在很差的房子里住过,思想方法又实际惯了,所以对一切物质条件的要求起点就都不太高了。我家至今没装修过,两个房间还是水泥地。想想小时候家里的土地,让我受了多少累啊!再看看眼前脚下光光滑滑的水泥地,就觉得也挺好……

现在,经常交替产生于头脑中的,只有两种梦想了。

这第一种梦想是,希望能在儿子上大学后,搬到郊区农村去住。可少许多滋扰,免许多应酬,集中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读书与写作。最想系统读的是史,中国的和西方的,从文学发展史到社会发展史。还想写荒诞的长篇小说,还想写很优美的童话给孩子们看,还想练书法。梦想某一天我的书法也能在字画店里标价出售。不一定非是“荣宝斋”那么显赫的字画店,能在北京官园的字画摊儿上出售就满足了。只要有人肯买,三百元二百元一幅,一手钱一手货,拿去就是。五十元一幅,也行,给点儿就行。当然得雇个人替我守摊儿。卖的钱结算下来,每月够给人家发工资就行。生意若好,我会经常给人家涨工资的。自己有空儿,也愿去守守摊儿,砍砍价,甚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几句也无妨。比如,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偌大北京,竟无一人识梁晓声的字么?”——逗别人开心的同时,自己也开心,岂非一小快活?

住到郊区去,有三四间房,小小一个规整的院落就可以,但周围的自然环境却要好。应是那种抬头可望山,出门即临河的环境。山当然不能是人见了人愁的秃山,须有林覆之。河呢,当然不能是一条污染了的河。至于河里有没有鱼虾,倒是不怎么考虑的。院门前,一口水塘是不能没有的。塘里自己养着鱼虾呢!游着的几十只鸭鹅,当然都该姓梁。此外还要养些鸡,炒着吃还是以鸡蛋为佳。还要养一对兔,兔养了是不杀生的,允许它们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刨洞,自由自在地生儿育女。纯粹为看着喜欢,养着玩儿。还得养一条大狗,不要狼狗,而要那种傻头傻脑的大个儿柴狗,只要见了形迹可疑的生人知道吠两声向主人报个讯儿就行。还得养一头驴,配一架刷了油的木结构的胶轮驴车。县集八成便在十里以外,心血来潮,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亲自赶了驴车去集上买东西。驴子当然是去过几次就识路了的,以后再去也就不必管它了,自己尽可以躺在驴车上两眼半睁半闭地哼歌儿,任由它蹄儿得得地沿路自己前行就是……当然并不是每天都去赶集,那驴子不是闲着的时候多么?养它可不是为了看着喜欢养着玩儿,它不是兔儿,是牲口,不能让它变得太懒了,一早一晚也可骑着它四处逛逛。不是驴是匹马,骑着逛就不好了,那样子多脱离农民群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