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5/17页)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抢!”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我怀着愤恨走了。回头看,一位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述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母亲听得很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怜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做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饿。你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吗?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事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地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字。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
可能自幼忍得太多了吧,后来于我的性格中,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榆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别了,暄腾腾的“小豆腐”……
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
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饲以狼狗严守的榆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不过我当年既未忏悔,也未诅咒过。
母亲依然有东西带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不能做“滑溜溜”喝,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