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4/17页)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那是血色呀!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落下来!……

“妈妈,快扔掉!”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母亲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造孽!你害死了一条小生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西,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的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

“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由于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宣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含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辣子’吗?”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叶上的“洋辣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来说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辣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辣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辣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