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3/17页)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书,全是黑书,毒草。这个简单明白的革命道理文盲也是应该懂得的!”

“我儿子的书,我已经烧了,烧光了,现时我家只有那几本红宝书啦。”母亲指给他们看。

他们怀疑。母亲便端出一盆纸灰:“怕你们不信,所以保留着纸灰给你们验证。若从我家搜出一本黑书,你们批判我。”

“听说你儿子几十本书呢,就烧成这么一盆纸灰?”

“都烧了,十来盆呢。我不过只保留了一盆给你们看。”母亲分外虔诚老实的样子。

他们信了。他们走时,母亲问:“那么这一盆纸灰我也可以倒了吧?”

他们善意地说:“别倒哇!留着,好好保留着。我们信了,兴许我们今后再来查一遍的人们还不信呀,保留着是有必要的!”

纸灰是预先烧的旧报,我的书,早已在母亲的帮助下,糊在顶棚上了。我下乡前,撕开糊棚纸,将书从顶棚取下,放在一只箱子里,锁了,藏在床下最里头。我将钥匙交给母亲时说:“妈,你千万别让任何人打开那箱子。”

母亲郑重地接过钥匙:“你放心下乡去吧!若是咱家失火了,我也吩咐你弟弟妹妹们抢救那箱子。”

我信任母亲。但我离开城市时,心怀着深深的忧郁。我的书我的一个世界上了锁,并且由我的母亲像忠仆一样替我保管,我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然而谁来替我分担母亲的愁苦呢?即使是能够分担一点点?

我知道,不久三弟也是要下乡的,接着将会轮到四弟。那么家中就只剩下挑不动水的妹妹、疯了的哥哥和我瘦小的憔悴的积劳成疾的母亲了!我们将只能和父亲一样,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大东北和大西北遥遥地关注我们日益破败的家了……

母亲越是刚强地隐藏着愁苦,我越是深深地怜悯母亲。上帝保佑,我的家并未失过火。却因房屋深陷地下,如同母亲挣钱的那个小厂一样,夏季里不知被雨水淹了多少次。

一九七九年,时隔五载,我第一次从北京回去探家,帮助母亲从家中清除破烂东西,打床底下拖出那只挺沉的箱子,它布满了滑溜溜的霉苔。

我问母亲:“妈,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呀?”母亲看着,回忆着,和我一样想不起来。

“妈,把打开这锁的钥匙给我……”

“妈也记不清楚哪把钥匙是开这把锁的了,你试试吧!”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给我。

锁已锈死,哪一把钥匙也打不开,最后被我用砖头砸开了。掀开箱盖,一股霉味直冲鼻腔。一箱子书成了一箱子发黄的碎纸。碎纸中有几个粉红色的小小的生命在钻动,像刚刚被剁下来的保养得极润的女人手指。我砰地关上了那箱子盖,并用双手使劲按住,仿佛箱子内有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即使将世界装在那样一口箱子里也是会发霉的。

“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母亲困惑地又问了一句……

父亲带着一颗受了伤的心离开北京回四弟家中去住了,我致信三弟希望母亲能到北京来住。这是一九八五年的事。算起来我有六年未见母亲了。父亲的走,使我更加想念母亲。我心中常被一种潜在的恐慌所滋扰,我总觉得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伏在距离我很近的日子里,当它突然跃到我跟前时,我不知如何承受那悲哀和内疚和惭愧。

母亲便很快来到了北京。母亲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情吗?我和妻每夜宿在办公室,将我们那十三平方米的小小居室让给了母亲和安徽小阿姨秀华和我们三岁半的儿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夜夜挤在一张并不宽大的硬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