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9/14页)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醒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后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武”,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的。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暗,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胆大。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楼房。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
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老无脾气的老头了。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
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属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入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且先端回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扫公共卫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习惯的鞠躬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沏茶,点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吗?还是再过一会儿?”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