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7/14页)
母亲也说:“回家吧,妈求你!”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爸爸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钱呀!他攒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哥交住院费……”
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分明是被看成了个不孝之子了。
我打断母亲的话,说:“妈妈,您别替我爸爸辩护了!我在大学时,您亲自写信告诉过我,我爸爸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是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不记挂家中的生活……”
听了母亲的话,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给你爸认个错……”母亲上前扯我。
我低下头哭了……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
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原谅我的表示。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年了,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终于给了一个活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劲试试看吧!”
母亲将这话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两张十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妹妹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
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亲又问:“嫌少?”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愿意表示表示,他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团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这一切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得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还是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值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情地鞭打着,那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我拔腿飞快地朝值班房跑去。值班工人发出了紧急停车信号。列车停住了,值班工人和我一块儿跑到煤车前。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开过来。“你妈的玩命啊!”值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