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14页)
关于“出息”,父亲是有他独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父亲在瞪我,我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父亲却鼓励我:“盛呀!再吃一碗!”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盛满!”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模样,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欣慰,一种光彩,一种爱。我将那满满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还勉强吃掉半个窝窝头。为了报答父亲,报答父亲脸上那种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尽管撑得很难受,但心里却很幸福,因为我体验到了一次父爱。我被这次宝贵的体验深深感动。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导,一次不容置疑的现身说法。我心领神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教导。从那天起,我的饭量大了。我觉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老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窝窝头,苞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顿顿吃得多欢,吃得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亲引以为豪。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奏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得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晚了。母亲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片西药被药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国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医干什么?”父亲这样对母亲吼道。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而已。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太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吓得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进炉膛里,满屋弥漫着一种苦涩的中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亲脸上。父亲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种哀伤。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的呢?我尽心尽意地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弥补性的满足。父亲果然三年没探家,不是怕吓跑了妹妹,而是打算积攒一笔钱。父亲虽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