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12/14页)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不,是太俗气,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高级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便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端正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显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的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问题的人。”我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国外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要将我感动哭了。

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