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7/8页)

黎老师说,结婚这一夜,读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来,要开了锁,搬开表面细软,放到最下面去垫底,懂不懂,上面摆其他,压一点,不重要,面子也不要紧,重要是底下。我点点头。到第二天,读书人带我出去,也就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弟妹,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艰苦复杂,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远了,马上看见了,就要亮了。阿宝说,后来呢。黎老师说,后来,天就真的亮了,东洋人投降了,听到了电台里天皇广播,日本租界里有一批人,就烧东洋旗子了,怪吧,证明自家,不算东洋人,是高丽译员,是台湾人,当时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产,沙发,铜床,钢琴,地毯,榻榻米,一样一样拖出来,日本人不响,中国人这一夜,腰板硬了,一开口,就可以骂东洋赤佬,东洋乌龟,东洋瘪三,矮东洋,矮冬瓜。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不是现在的上海,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两号字通栏,自今日起,吾人将进入一新纪元。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玛莲》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后来我不对了,脱了高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滚,上海呀,真是光复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成更半夜,唉,这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读书人跟欧阳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开。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黎老师说,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结果做了工作,欢迎变成游行喊口号,工作实在多,实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读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彩云难驻,明月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一团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间,看帐子。阿宝不响。黎老师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觉得,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玛莲》,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阿宝不响。黎老师压低喉咙说,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过太平生活,天天骂我,天天骂我,全家希望我早进地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宝不响。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钩放落,月明良宵。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帮我可以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小陈一直讲,要帮我剪指甲。阿宝说,是的,指甲太长了,卷起来了。黎老师说,阿宝,帮我剪一剪好吧。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阿宝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阿宝迟疑说,这个嘛。黎老师说,可以吧。阿宝说,只是,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师不响。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