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7/7页)

大家吃甘蔗,吃粽子。湖州娘舅说,每两个礼拜,我运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经做了七年,尤其对苏州河的盘湾里,相当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闭紧,也靠得稳码头。沪生笑笑。船舱里一股粽叶香,大家讲了一番,精神起来,再去甲板上望野眼。湖州娘舅说,前面就是沪杭线,凯旋路铁桥,《战上海》电影,解放军开火车进上海,经过铁桥的镜头,拍的就是这座桥。阿宝说,我第一次听到。湖州娘舅说,苏州河像盘肠,就是盘湾里的来由,对面是以前的圣约翰大学,也叫学堂湾,一座“学堂桥”,去年拆掉了。沪生说,拖轮吃水多少,是铁板船,还是水泥浇的。

湖州娘舅说,内河拖驳,一定要用钢板焊,只能跑里港,如果开长江,叫外港,开杭州湾,叫新港,俗称的“黑底子”,是夜航船,“红底子”,日班轮船。此刻,大家发现,东面来了一条巡逻汽艇,由下游开来,汽艇头翘得高,分来的白水,像唱老生戏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后小红旗,猎猎飘扬,拖了一具死尸。白浪分开,死尸面孔就朝上,相貌如生,随了艇身,于浪里起伏,如果尸体两手活动,几乎是仰泳运动员。湖州拖轮开始起伏。大家不响。湖州娘舅说,落水鬼面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尸就轮番打滚,跟流速有关,一般静水情况,男人做了落水鬼,是面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这个死人,跳了黄浦了,或者跳泥城桥。大家不响。

湖州娘舅祷祝说,弟弟,小师傅,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觉得冤枉,早点到阴间去投胎,冬至日,我烧一点楷钱。汽艇顺了河道转弯,艇后的白浪,时隐时现一根绳索,水波不间断冲刷死尸面孔,漾起细花来,面孔埋下去,又翻转过来,一对赤脚出水,拉出一长道波痕。天色又开始发灰。

最后,汽艇拖了死人,穿越了沪杭线铁路桥。对面曾经的圣约翰大学,像一幅图画,再后面,应该是旧书里多次写到的兆丰公网,即中山公园,看上去极为宁静,黄中带绿。姝华与沪生立于船头,沪生看定这块黄中带绿的树冠,想到了华东最大最高的法国梧桐,但看不清晰,河水东流去,听到附近火车鸣笛,沪生不响。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出《苏州河边》几句歌词,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讥/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仅在岸堤河边里/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