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9页)
沪生说,下次来,还是先写信,或者打传呼电话,万一我出去呢。小毛说,如果白跑一趟,我可以去看姝华姐姐。
一小时后,两个人离开拉德公寓,走进南昌公寓,见姝华靠近电梯口拆信。姝华看看两人说,阿宝来信了。三个人凑过去看,信文是,姝华你好,看到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区曹杨新村,房屋分配单送到了,卡车明早就开。你如果方便,经常去看看楼下蓓蒂,情况不大好。你以前常讲陈白露的话,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觉得,天亮起来了,我也想睡了。祝顺利。阿宝。大家不响。小毛说,最后几句,这是要自杀了。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的态度呢,彻底划清界限,还是同流合污。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三人出公寓,走到思南路上。阿宝祖父的大房子,红旗懒洋洋,门窗大开,里面碌乱,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掘壁洞。姝华说,工人阶级抄家,最看重红木家具,金银细软,踏进房间来抄,就算碧落黄泉,也要搜挖到底。沪生说,学生抄家呢。姝华说,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字,年代,人名,图章,图画,落款,一页页仔细翻书,看摘引内容,划线,天地部分留字,书里夹的纸条,所有钢笔,铅笔记号,尤其会研究旧信,有啥疑点,暗语,这是重点,中文外文旧报,旧杂志,一共多少数量,缺第几期,剪过啥文章,全部有名堂,最有兴趣,是研究日记簿,照相簿,每张照片抽出来,看背后写了啥,只要是文字,记号,照片,看得相当仔细。小毛说,学生抄家,一般就是偷书,弄回去看,互相传,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点是一点,缺一只皮箱,少一只皮包,小意思。沪生不响。小毛说,厂里办抄家展览会,看不见一本书,账簿多,资本家变天账。姝华说,摆满金银财宝,雕花宁式床,东阳花板床,四屏风,鸦片榻,面汤台,绫罗绸缎,旗袍马褂,灰鼠皮袍子。小毛说,工人喜欢珍珠宝贝,大小黄鱼,银碗银筷,看得眼花落花,骂声不断,表面喊口号,心里发闷。沪生说,乱讲了,这是阶级教育场面。姝华说,工人,等于农民,到城里来上班,想不到错过了农村“土改”,分不到地主富农的一分一厘,享受中式眠床,红木八仙台,更不可能了,听老乡渲染当年场面,憋了一口气,现在,好不容易又碰到抄家,排队看了展览会,不少人心里就怨,问题不断,已经彻底清算了资产阶级,为啥不立即分配革命成果呢,乡下城里,过去现在,政策为啥不一样,不公平。沪生说,只会强调阴暗面。姝华说,农业习惯,就是挖,祖祖辈辈挖芦根,挖荸荠,挖芋艿,山药,胡萝卜白萝卜,样样要挖,因此到房间里继续挖,资产阶级先滚蛋,扫地出了门,房子就像一块田,仔细再挖,非要挖出好收成,挖到底为止,我爸爸是区工会干部,这一套全懂。沪生说,不相信。姝华说,不关阶级成分,人的贪心,是一样的。
小毛说,宋朝明朝,也是一样。姝华说,上海刚解放,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就向上面汇报,打小报告,工人创造了财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农民伯伯走进工人俱乐部,一看,脚底下地毯,比农家的被头还软,太适意了,中沪制铁厂,工人拒绝开会学习,食堂里,肉饼子随地倒,每月每人发水果费,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码华达呢,卡其布,每个工人有西装,不少人吃喝嫖赌,九个工人有小老婆,十几个工人有花柳病。
小毛说,啥。姝华说,厂里每月,要用多少医药费。沪生说,极个别现象,强调领导阶级阴暗面,有啥用意呢。小毛说,我爸爸讲,抄家相等于过春节,厂里人人想参加,矛盾不少,我师父厂里,也办展览会,雕花床,真丝被头,绣花枕头,羊毛毯,比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弹眼多了,结果,出了大问题。姝华说,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头。小毛说,是偷女人。姝华面孔一红。小毛说,半夜里,值班男工听到床里有声音,绣花帐子,又深又暗,男工钻进去看,窗口爬进一个夜班女工,咽进丝绵被头讲梦话,磨牙齿,结果三问两问,男工就压迫女工了。姝华摇手说,小毛,不要讲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后来。姝华说,小毛。沪生说,工人的败类。小毛说,第二天一早,工人领袖带了群众队伍,进来参观,排队走到床前头,讲解员拿了一根讲解棒,朝绣花被头一指,刚要讲解,女工咽醒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讲,做啥。工人领袖一吓讲,啊。女工说,做啥。工人领袖说,死女人,快爬起来。女工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