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8页)

阿宝不响。老工人说,皋兰路啦块,抄过了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态度要明白,懂吧,坚决跟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听见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了就下来。阿宝答应,走上楼梯,踏脚板全部撬松,二楼朝南一大间,打了地铺,叔伯两家九个人,坐到席子上,低头不响。只是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立刻冲进房间,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说,做啥。祖父不动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了阿宝的衣裳,拉出来,拖到小房间里,婊婊披头散发,也是独跪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是一套国民党军装,一张白纸,写毛笔大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说,婊婊。婊婊一动不动。阿宝说,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说,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赖。婊婊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说,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到大门口,听凭男工一顿乱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变样,祖父婊婊低头落跪,阿宝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