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正在此刻,烟雾中走出一个值班老伯伯,拎了挂满钥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说,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楼梯。老伯伯腰板笔挺,朝前就走,众男女弯腰塌背,鱼贯跟随。到走廊终点,确实一扇铁门,横一根铁栅,吊有挂锁,老伯伯的木板上,钥匙二三十把,开始一把一把耐心开锁,时间难熬。一个外地客人,举起一只老式铸铁打蜡拖把,大声讲北方话说,大爷让开,我来砸,我砸。但砸了两记,外地客软脚蟹,一跤瘫倒,只有喘气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关阶段,陶陶晓得,电影镜头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经四散,毫无气力,死蟹一只。老伯伯的钥匙继续试,继续开。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紧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陶陶麻木了,闭紧双目,准备静然受死。身体两面,有两个女人抱紧贴紧,也算死得风流。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大家拼命朝下逃窜,底楼是小弄堂,直通愚园路。此刻,救火车警笛大作,警车也到了。潘静,高跟鞋女人,拉紧陶陶两条臂膊,陶陶面赤舌颤,左拥右抱,失魂落魄,狼狈穿过马路,喘得发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视线,只顾看大火,救火,救火车,包括医院开来救命车,无暇注意刚刚死里逃生三人组。两个女人,捉紧了陶陶,看一阵消防队救火,才意识到要松手。高跟鞋女人带了哭腔,讲北方话说,我行李还在三楼呢,咋办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没心没肺的死男人,跳舞时花言巧语,上下乱摸,一说着火了,自个儿先他妈开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没一个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较露,楼上楼下奔命,基本已经走光。潘静看不过去,帮女人遮掩衣裙,潘静说,您先起来,都这样儿了,先别急,先起来嘿。陶陶讲北方话说,妹妹,能活着出来,比啥都强。

难忘的事情,基本是夜里。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里。这次到大碟黄牛房间,结识潘静,夜里。与潘静吃饭,碰到“天火烧”,夜里。跑上三楼,高跟鞋女人拉紧不放,夜里。此刻仍然是夜里。高跟鞋女人说,这位大哥,我说错话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静笑。女人说,我和男同事来上海,没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现成儿直接给点了,甭麻烦火葬场,齐活了。陶陶不响。女人说,大哥大嫂,留个联系地址,谁让咱有缘呢。讲到大嫂,潘静有点窘。两个人准备与女人告别,尽快离开是非地,听这一番感激,再次攀谈。潘静留了名片,三人穿过马路,找到消防队干部了解情况。对方说,火已熄灭,要调查起火原因,当事人有情况提供吧。女人说,我闭眼睛跳舞,听到尖叫,闻到烟味,火已经到舞池了。陶陶与潘静,回答同样如此。消防干部说,目前不允许进火场,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烧光,水枪冲光,清理现场后再讲。

女人答应。恰是此刻,一个男人抢进来,抱紧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与潘静离开,顺愚园路朝东,走了一段。潘静说,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说,开钥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静说,老人家好是好,可没拉我救我呀。陶陶说,我胆战心惊。潘静靠紧陶陶肩膀说,最艰难的时刻,谁一直拉着我不放,从来不松开。陶陶说,这是起码的。潘静柔声说,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点,叫了车,潘静贴紧了就座。陶陶则是大脑恍惚,下午告诉芳妹,参加老友聚会,然后与潘静吃饭,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怀右抱,现在亲密如此,压缩于短短几小时,陶陶心乱如麻,眼看旁边的潘静,满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简单,另一方饱经沧桑。车子开到香花桥一个公寓门口,陶陶对潘静说,我就跟车回去,不送了。潘静清醒过来,从手袋里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钥匙,面孔贴紧陶陶说,我住此地39号,11A,随时可以来。钥匙坚定塞进陶陶手心,用力一揿,泫然泪下,关车门,不回头奔进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