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29页)

阿坚是在1965年的夏天志愿入伍的,同年秋天收到召集令。没多久他就奔向那被称作“长B”的南方战场,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和阿芳一起,一起走完了初恋的最后一程。

当时他们搭乘的那列货车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停靠在府里,而是微微向东,沿着海岸全速行驶,就像是在不确定的漫漫长路上迷失了方向一样飞驰。

府里,接着是南定、宁平,火车都呼啸而过,没有在这些北方车站停留,只在路过时响起绵长而忧伤的汽笛声。

“这样更好吧?”阿芳似乎非常开心,她抱着阿坚的肩膀低声说道,“我们走得越远,我就觉得越茫然,也觉得越来越好,就让我们看看枪林弹雨是怎样的吧。”

“可是……我上战场后你怎么回去呢?”阿坚磕磕巴巴地说。

“唉,我根本就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就跟着你,陪着你,谁会阻止我们呢!”

现在回忆起来,那趟不要命的行程就像是虚构出来的战争故事,但其实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那近乎荒诞的冒险旅程,开启了他日后沉重的戎马生涯。

那晚,火车在夜色中疾驰,所有车站,无论大站小站都不停。只有一两次,在空荡荡的稻田边逗留了几分钟。

不少人趁机拼命挤进车厢,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他们主要是部队里的,有的是伤员,有的是掉队的。也有普通老百姓,有商人,甚至还有沿途的小偷和强盗。

火车车厢里混乱得简直就像集市一样。有些人在车厢里抽烟,烟味与拥挤的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实在令人难受。阿坚和阿芳所在的那个温馨角落也被挤得愈来愈狭窄。

火车因速度过快,颠簸不堪,摇摆不定。

“同交站,啊,还没到啊……”蓦地一个悲惨的声音大呼起来。晚风也透过车厢在吼叫。

“我们距离杀人不眨眼的战场还很远吧?”阿芳轻声笑着,凑在阿坚的耳边说。

“怎么,你也睡不着啊?”

“想睡,可是睡不着啊。”

“努力睡吧,明天……”

“万一没有明天了怎么办?”

“别那样说……闭上眼,从一开始数数……”

也许,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灾难就会来临,但是眼前的黑夜还在继续。火车仍然无休止地前进着。破旧车轮的声响一路上都很均匀。

“嗯,那一起数吧。要不还是算了……我们一起做个梦吧,阿坚啊。——梦什么呢?”

“梦什么,”阿坚小声说,“那还用问……咱们到那边躺着去吧,没人会看到……”

那个夜晚也许是他一生中睡得最美好、最安心的一个夜晚。多年以后,那一夜的浪漫缠绵都还会在阿坚的潜意识里苏醒。

在战后回家乘坐的“统一”号列车上,阿坚遇到一个叫阿贤的退伍女兵,她在战争中伤了腿。

当时车厢里挤满了退伍兵,阿坚似乎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一个晚上他跟阿贤睡在同一张吊床上。阿贤是南定人,眼神哀怨而甜美。她当时也睡不着,于是他们俩低声聊天,直到天快亮时才睡去。

他想起当兵的头一天,他跟阿芳一起坐火车路过南定,而在他退伍的前一天,则是与从南定来的阿贤路过当时经过的地方。

走过这漫漫长路就像是眨眼间的事,在静默中,阿坚忽然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火车在晨曦中经过清化省后,阿坚把身子从阿贤的怀抱中抽出来,站起来,眼睛望向窗外。田野、堆垛、薄雾、竹林、椰林、池沼、山坡、河滩……全都在秋日清晨的天空下一闪而逝。

在火车车轮单调得令人忧愁的咔嚓咔嚓声里,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10年前,回到17岁时跟阿芳在往南的火车上依偎私语的夜晚。

那天晚上,整个车厢混乱不堪,仿佛随时处于灾难边缘。阿坚和阿芳两人则完全是一副豁出命去相爱的样子。他们两人紧紧地搂着,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沉醉在盲目的爱恋中,极尽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