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8页)
阿判开始埋怨自己,不住地摇头。冷静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带着埋怨自己的口吻说:“我太傻了,不是吗?夜晚已经来临了,天又下着大雨,丛林已经被全部毁坏了,到处都是被炸倒的横七竖八的树木,地上有几百上千个类似的炮坑,到底哪一个是我跟那个伪军一起躲过的呢?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山上不停往下灌,形成无数条河流。山里天黑得特别快,我越发辨不清方向。‘伪军!那个伪军啊,你在哪里?’我发疯似的叫喊着,奔跑着,慌慌张张地寻找着。突然我一脚踩空,滑倒了,跌到一个坑洞里,我发现雨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也就是说,如果是坐着,那就已经淹没了胸部。天空中还阴雨连绵,想到他的处境,我的心像被锥刺般疼痛。那一整夜,我跌跌撞撞地一个洞接一个洞不断地摸索寻找。可是次次扑空,我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天亮之后,雨势稍歇,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所有的弹坑炮坑都满满地充斥着血水。我惊慌失措,快速奔了过去,那个时候我可能真是发疯了。脑子里想象着他慢慢被折磨死去的情形,那跟深陷泥淖的人有什么分别!水由齐腰漫上了双肩,然后没到了脖子,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之后是人中,再之后贴近了鼻孔……他就开始呛水。最后的时刻他极其渴望我会出现……但居然……他最后肯定就是这样死在某一个坑洞中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一看到下大雨的情景,我的内心就会像被锥刺般痛苦。我就会想起那个伪军,想起我的愚笨和残忍。我当时要是痛快杀了他可能还好一些,真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他要那样屈辱而痛苦地死去。”
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平静安宁的生活之后,现在,阿判的内心是已经平复,还是依然充满着愧疚?那个在注满雨水的坑洞里死去的伪军是否还一直让他内心纠结痛苦呢?阿坚常常这么追问,就像是在扪心自问。
在一个战士的内心深处,战争的痛苦竟然和恋爱中的痛苦那么相似,又像是某种对故乡的思念,像是夜晚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船只的孤独。
那是一种忧愁,一种思念,一种淡淡的痛心,它能够将人带回过去的光阴里。
战争的痛苦无法指定具体是哪个地点、哪个事件或哪个人造成的。一旦要把这痛苦锁定在某个点的话,那就不再是普通的悲伤了,而会成为内心的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要避免这种痛苦,就要特别注意不能把焦点放在死人身上。
但是无论如何,在阿坚的有生之年,他是无法忘记他的第一个班长阿广了。那是1966年的旱季,在东沙泰战役中,阿坚当时还是一名新兵,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整整三天三夜,他跟随着阿广一起与敌军空降兵激战。阿广带着他,帮着他,也掩护着他。无论是站着、躺着、翻滚着,还是射击、冲锋、奔跑的时候,阿坚都一直紧紧跟着阿广。可是当全连横穿一片通向300号高地的树林以靠近正从直升机上空降的美国大兵时,突然,一颗106式炸弹在阿广脚下爆炸,他被炸飞,之后重重地摔了下来。阿坚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肚破肠流的样子,惊慌失措得不知道该如何包扎。更可怕的是,阿广的骨头似乎都断了,胸膜向内凹陷,双手摇摇晃晃的,两条腿已经变成青紫色。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阿广只昏迷过去一小会儿就很快醒过来了。阿广的老家在芒街,渔民出身的他极其健壮,人长得高大魁梧,又朴实热心。他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平常他总是默默忍受苦痛,这时候他却尖叫起来:“别碰我!不要!别给我包扎!不!不要啊!”
阿坚还是想方设法要为阿广的双腿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