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7页)
溪流经过山脚时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小溪。说不定在那个三岔路口,他们的草庵还在,盖在屋顶的尖尖的芦苇也沾满了水汽吧。那时,草庵还曾经作为后方根据地安置前线收兵回来的人。草庵也是政治教育的基地。政治思想灌输不断,早上是政治教育,下午是政治教育,晚上还是政治教育。“我们胜利,敌人失败;北方丰收;这世界分成了三大阵营。”这类教育没完没了,所幸对侦察员没有这么严格。他们比较受优待,不必总是参加学习。所以,在返回战场之前,他们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也能好好享受生活,可以去打猎、布陷阱,甚至打扑克牌。而且,他们几乎每晚都玩牌。在这之前,阿坚还从未疯狂玩过牌。
士兵们通常是一吃完晚饭就开始打牌。潮湿而炎热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熏蚊子的刺鼻的浓烟味,同时混杂着破烂的红色扑克牌上赌鬼们的汗腥味,委实令人觉得乌烟瘴气。他们总爱用几包闻着很怪的同胞牌香烟下注,要是输红了眼,就用老挝烟、打火石或魔玫瑰,又或者用干粮和照片做赌注。照片上是各式各样的女孩:西方女孩、越南女孩,丑的、美的,甚至是某人的女友。这些全部可以用来做赌注。当所有赌注用完,实在是没什么可拿来赌的了,就刮灯上的烟灰,或在对方脸上画胡须以示惩罚。赌博的场面欢乐而鼓噪,有参战的,也有观战的。他们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通宵达旦地赌。那段时间,大家仿佛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恣意妄为,无忧无虑。
由于整天下雨,几乎没有战事发生。侦察排的13名战士,当时还一个都不少,包括小盛子,他死前也在那里快活了一个多月。那时阿乾还没当逃兵,阿永、阿盛、阿渠、阿莹以及“大象”阿造也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如今,除了那副缺角的、脏脏的,似乎还留着死人指印的破烂扑克牌之外,阿坚手里没有任何侦察排的纪念物了。
“九!十!J!”
“小王!大王!老A!”
这些纸牌现在偶尔还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他总是一个人玩牌,总是大喊着:“红桃!方块!黑桃!”
他记得牌友们当时还把行军歌改为打油诗:
条条道路通死神,
玩命打,玩命打,
打牌多么好玩呀!
活一天就痛快一天呀!
可别轻易当枪靶子呀!
可后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带离了人生的牌桌。阿坚记得,那副扑克牌最后一次使用的时候,整个侦察排只剩四个人,那是阿慈、阿清、阿云和他自己。
那天,天刚蒙蒙亮,距离他们攻破西贡的那场鏖战仅有半个小时。当时美军和南越伪军正凭借蔓草堆积的荒野中的古芝防守线,启动大炮和机关枪进行火力反击。在战壕和防空洞里的北越士兵则打算在床上多赖几分钟,享受着最后的睡眠,团里四个要带头冲锋的侦察兵倒先在牌桌上“冲锋”起来。
“慢慢玩吧。”阿坚提议,“老天爷看我们这一局还没打完,说不定让我们四个活过这场战斗,过后我们就还可以接着玩。”
“你真是鬼机灵。”阿清咧开嘴笑了,“不过,老天爷又不傻,你怎么骗得了老天爷?也许牌打到一半,阎王爷就会把我们统统抓去,让我们到黄泉下去较量。”
“何必把四个人都抓去?”阿慈说,“单单把我跟这副扑克牌抓去就行啦,我可以自个儿玩牌,要不就用牌给看守油锅的小鬼算命。哈!那肯定很好玩!”
晨雾仿佛突然间就蒸发了,一枚枚信号弹照亮了长空。步兵们闹哄哄地起床了。坦克发动起来往前冲击,车上的炮身摇摇晃晃的,沉重的履带碾压在地上,迎着清晨的凉风前行。
“哼,算了吧!”阿坚把牌一甩,恼怒地说道,“我想打慢一点,是觉得没准儿那样会带来好运,而你们几个真不可思议,竟然个个都想输掉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