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9/29页)

某年冬天,宝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乔利,让她意外的是,乔利很开心。他开始不怎么酗酒了,回家也越来越频繁。他们的关系又缓和了,回到结婚后不久那段日子的状态,那时乔利常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到店里买点什么东西回来。在这种轻松的状态下,宝琳不再做日工,又回来料理家务。然而弥漫在那两间屋子里的孤独并没有消失。当冬日的阳光落在厨房中的椅子斑驳的绿漆上时,当锅里煮着熏猪蹄时,当楼下运送家具的卡车便是她能听到的所有声响时,她就会想起老家,想起那时自己大部分时间里同样孤单,可是那种孤单却不一样。后来她不再盯着绿漆椅子和运货卡车了,开始经常去看电影。在黑暗中她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又陷入了昔日的憧憬。除了浪漫的爱情,她又产生了另外一份幻想—美丽的外貌。这也许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毁灭性的两种幻想。二者都源于忌妒,在缺乏安全感时最为活跃,终将以幻灭结束。她把外貌美与道德美等同起来,剥离自己的思想,将其束缚,然后成堆地收集自我轻贱。她忘记了肉欲和朴素的关怀。她认为爱情就是占有式的交配,视浪漫为精神的最终目标。在她看来,这就像某种源泉,她将从中汲取最具毁灭性的情感,欺骗爱人,试图囚禁被爱的人,想方设法束缚自由。

受到电影的熏陶后,她再也无法不用绝对的美的标尺来衡量自己见到的每一张脸,这个标尺完全是她从银幕上学来的。她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幽深的树林、僻静的小路、重重河岸,以及温柔的眼睛。在那里,缺憾变成完美,盲人重见光明,瘸子扔掉拐杖。在那里,死亡并不存在,人们举手投足仿佛都合着乐拍。在那里,黑与白的形象聚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壮美的整体—都是通过头顶和身后的光线投射出来的。

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娱乐,她却从中学会了如何去爱和恨。

“我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光好像就是在电影院里。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往往电影还没开演,我早早就去了。他们把灯都熄灭了,影院里一片漆黑。接着银幕亮起来,我会立即沉浸到影片中。白种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是太好了,他们都衣冠楚楚,住在干干净净的大房子里,澡盆和马桶放在同一个房间。这些影片给了我莫大的快乐,可是也让我感到难以回家,难以凝视乔利。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得有一次去看克拉克·盖博和琴·哈罗的影片,我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像我在杂志里看到的她的发型那样,发缝留在一边,前额上只有一绺卷发。样子很像她。反正差不多吧。总之,我就把头发梳成那个样子坐在影院里,觉得挺开心的。我想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就出去买了些糖果。我又坐回原位,美美地咬了一口糖,那糖把我的一颗牙扯了下来。我差点儿哭出来。我的牙齿挺好,印象中没有一颗烂的。我相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我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坐在影院里,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琴·哈罗,门牙却缺了一颗。一切都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把头发恢复成老样子,编了起来,继续心安理得地丑下去。虽然我还去看电影,但情况更糟了。我想把牙找回来。乔利拿我逗闷子,我们又开始打架了。我总想要了他的命。他对我出手不是很重,我猜是因为我怀孕了。但是一旦打起来就停不了。他让我气得发疯,简直无法想象。我就是手痒想打他。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接着又怀上一个。但是情况跟我想象的不同。我想,我还是爱他们的,可或许是因为没钱,又或许是乔利的缘故,他们可真是让我担心得要命。有时我克制自己不冲他们喊叫,不去打他们。我其实挺可怜他们的,但好像就是忍不住。怀上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时,我记得我对自己说,无论她长成什么样儿,我都会爱她。她就像一只黑毛球。我不记得第一次是不是我想怀孕。不过,第二次确实是我自己想怀孕。也许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后就不再恐惧了吧。总之,我感觉挺好,一个劲儿想的不是怀着胎,而是孩子本身。孩子还在子宫里的时候我就经常跟她说话。就像好朋友那样。你知道。我经常要晾衣服,我知道举高对孩子没好处。我总是说抓好了,我要把这几件破布头晾上,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孩子就不会乱蹬,安安静静。有时我在盆里做辣酱时也会跟孩子说话。你知道,完全像朋友间的谈话。直到最后我对这个孩子的感觉都很好。临产的时候,我去了医院。这样我可能会从容些。我不想像生那男孩一样在家里生产。他们把我和一群乱糟糟的女人安排在一个大房间里。阵痛袭来,但不是 很厉害。一个矮个儿老医生来给我做检查。他有各种各样的工具。他戴上手套,在上面抹了种油膏,伸进我的两腿之间。他离开后又来了几个医生。一个老一点,其他几个挺年轻的。老一点的那个给年轻的指点生孩子的事。给他们示范如何操作。他走到我跟前时说,给这些女人接生不会有任何麻烦。她们能很快生出来,而且不会疼痛。就像下马驹儿一样。那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了笑。他们检查了我的肚子和两腿之间。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一个看了我。我是说,他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我也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睛,脸色绯红。我估计,他知道我可能不是一匹怀着小马驹的母马,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继续检查别人。我看见他们对白人妇女说:‘感觉怎么样?要生双胞胎吗?’当然这是在逗乐,不过说话的态度好多了。是那种友善的聊天的口气。我感到有些紧张,当疼痛变得越来越厉害时我倒很高兴。高兴有别的事可想。我可怕地呻吟着。疼痛没有我表现出的那么厉害,可我要让那些人知道生孩子不像大小便那样简单。我跟白种女人一样会觉得疼痛。不要因为我以前没有扭动没有叫唤就认为我没有疼痛感。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因为我知道如何在生产时不叫不闹,我的屁股就不会像她们一样撕扯和疼痛吗?再说,那个医生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他肯定没见过母马。谁说母马不知道疼痛?就是因为母马不会叫出声来吗?就是因为它不会说话,他们就以为那不疼吗?如果他们仔细看过母马的眼睛,看见眼珠子朝后翻着,看见那痛苦的表情,就什么都知道了。无论如何,孩子出生了。一个健康壮实的小家伙。她的模样跟我想象的不同。毕竟我在怀孕时跟她说了那么多话,之后才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当我看见她时,感觉像看见了我妈妈还是小女孩时的照片。你知道她是谁,可她看上去却茫茫然的。他们把孩子抱给我喂奶,她会立刻咬住奶头。她学得很快。不像萨米,给那孩子喂奶可太难了。可是,佩科拉好像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喜欢看她吃奶。你知道,孩子们会弄出贪婪的声响。她眼睛湿润,神色柔和,那表情介于小狗和垂死的人之间。可我知道她挺丑的。虽然长着一头漂亮的头发,上帝啊,她可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