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6/19页)

大人们皱着眉头抱怨说:“你什么都不爱惜。我这辈子就没得到过哪怕一个娃娃,小时候哭瞎了眼都想要一个。现在你拥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却把它扯得七零八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的愤怒多么严厉啊。眼泪威胁着要抹杀他们那冰冷的威严。他们的嗓音里充满了多年未了的渴望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毁了那些娃娃。我只知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圣诞礼物。如果那些有能力满足我愿望的大人把我当回事,问问我想要什么礼物,他们就会知道我不想拥有任何东西,或者占有任何实物。我更想在圣诞节那天获得某种感受。那个问题其实应该这样来问:“亲爱的克劳迪娅,圣诞节你想有什么样的体验?”我会说:“我想坐在大妈家厨房里的矮凳上,腿上撒满了丁香花,听大伯给我一个人拉提琴。” 低矮的凳子正好适合我的身高,大妈的厨房让我感到温馨和安全,还有丁香的气味和音乐声,之后,为了满足我各种感官的需求,最好还能品尝到鲜桃。

然而我尝到闻到的却是专门为茶会设计的锡盘和杯子散发出的呛鼻气味,我烦透了这样的茶会。我也讨厌穿新衣服,因为穿之前必须在镀锌澡盆里洗个招人恨的澡。身体在锌皮上滑来滑去,连戏水或者浸泡的工夫都没有,因为水凉得太快了,也没有时间痛痛快快享受赤裸的感觉,时间只够让肥皂水形成的帘幕在两腿间斜斜滑落。然后是粗糙毛巾的擦洗,污垢的消失让人感到恐惧和羞耻。这样的清洁令人恼火,且没有任何想象的空间。腿和脸上的墨水印消失了,一天的积累和活动成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鸡皮疙瘩。

我毁掉了白皮肤的娃娃。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肢解这些娃娃。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把同样的冲动转移到白人小姑娘身上。我可以拿斧子去砍她们,下手时无动于衷,唯一让我感到震颤的是我想要这样做的渴望。我要解答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们让人心神摇荡的秘密究竟在哪里?是什么让大家对她们注目,还“哇哇”地赞叹个不停,却不会这样对我?瞧瞧黑人妇女在街上靠近她们时的一瞥,瞧瞧这些人触摸她们时那种艳羡的轻柔。

如果我掐一下她们,她们的眼睛—不像娃娃的眼睛那样透出狂热的光亮—会痛得闭上,她们的叫声也不像冰箱门发出的声音,而是令人陶醉的疼痛的叫喊。当我明白了这些无情的暴力行为是多么可恶,而正因为无情所以可恶,我慌乱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爱。于是我就这样完成了从最初的虐待到造作的仇恨再到骗人的爱的转变。这是迈向秀兰·邓波儿的一小步。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崇拜她,正如懂得享受洁净,可我心里清楚,即便懂得,这个变化也只是一种没有改进的调整。

“三夸脱牛奶啊。昨天还在冰箱里放着呢。整整三夸脱啊。现在连个影子都没了。一滴不剩。我不介意家里人进来拿走自己想吃的东西,可那是三夸脱牛奶啊!真邪门,谁能用得着三夸脱牛奶啊?”

我母亲说的“家里人”指佩科拉。我们三个,我、弗里达和佩科拉,听着她在楼下厨房里唠叨着佩科拉喝了几夸脱牛奶。我们知道佩科拉喜欢那个印着秀兰·邓波儿头像的杯子,一有机会就会用它喝牛奶,只为触摸和欣赏秀兰那张甜美的脸蛋。母亲知道我和弗里达讨厌喝牛奶,猜想佩科拉是因为太馋才喝的。我们当然不敢“反驳”她。我们不主动跟大人说话,我们只有回答问题的份儿。

我们干坐着,为压到朋友头上的屈辱感到害臊:我抠着脚指甲里的泥,弗里达用牙把手指甲刮得干干净净,佩科拉则用手指抚摸着膝盖上的疤痕—她的脑袋歪向一边。母亲独白似的吹毛求疵总是让我们感到恼火和压抑。那些唠叨没完没了,很是羞辱人,尽管不明说(妈妈从不具体点名—只是说“家里人”或者“某些人”),却句句刺人痛处。她能那样不间断地絮叨几个小时,从一件气人的事联系到另一件,直到把所有让她懊恼的事情都吐光了才肯罢休。等到把所有人所有事都说遍了,她会突然唱起歌来,然后在歌声中度过这天剩余的时间。然而,她的歌声总是姗姗来迟。腹部紧缩、脖子灼热的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抠着脚趾上的污泥或者干着别的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