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5/6页)
于是,这两位先生撇下盖着毯子急得直冒汗的伊波利特,自顾自聊了起来;药剂师把外科大夫的冷静沉着,比作将军的指挥若定,这个对比正中卡尼韦的下怀,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他这门技艺如何之不易。在他眼里这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尽管他已经让好些开业医师给玷污了。最后,话题回到病人身上,他检查奥梅带来的绷带——就是上回手术用的那些,还吩咐来个人帮他按住那条坏腿。于是把莱蒂布德瓦给找了来,卡尼韦先生卷起袖子,迈入弹子房,药剂师留在门外,跟阿泰米兹和女掌柜作伴,她俩脸色比围裙还白,耳朵却贴紧在门上。
包法利这会儿不敢出家门一步。他待在楼下没生火的客厅里,坐在壁炉架边上,下巴颏垂到胸口,双手紧握,两眼发直。“真倒霉!”他心想,“真叫人丧气!”可他已经考虑周全,采取了预防措施的呀。真是命运不济。这算怎么回事唷!伊波利特过两天要是死了,岂不变成死于他之手了。还有,以后出诊,碰到人家问起,他可怎么回答?也许,他说不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左想右想,想不出来。其实就连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也会出纰漏。可人家就是不肯信!他们非但不相信,还要取笑你,说坏你!事情会一直传到福日!传到新堡!传到鲁昂!到处都传遍!谁知道那些同行会不会写文章攻讦他呢?要是挑起一场笔战,就还得在报纸上应战。伊波利特没准还会跟他打官司。他仿佛眼见自己在出乖露丑,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他的脑子里乱纷纷地闪过种种假设,思绪在这些假设上颠簸晃荡,犹如一只空桶在海上随波逐流,翻来滚去。
爱玛跟他对面而坐,目光注视着他;她不是在分担他的耻辱,她想的是另一桩耻辱:自己居然会以为这么个男人还能有点儿出息,教训已有十次二十次之多,她怎么还没看透他的平庸。
夏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靴子在地板上喀喀作响。
“坐下,”她说,“你让我心烦!”
他重又坐下。
她怎么竟会(以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一次看走眼的呢?还有,她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居然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牺牲,来作践自己的生活?她回忆起自己对奢华的本能想望,回忆起心灵的枯竭,婚姻和婚后生活的平庸,有如受伤燕子跌落泥沼般失落的那些梦,回忆起她曾渴望过,她曾拒绝过,以及她本该得到的那一切!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片寂静的小镇,上空掠过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包法利脸色发白,险些晕倒。她神情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继续想下去。这一切,还不全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男人吗!瞧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根本就想不到他的名字成了笑柄,她也得跟着遭殃哩。而她还做过努力来爱他,还流着泪后悔过委身于另一个男人。
“他莫非是外翻足?”冥思苦想的包法利蓦地叫出声来。
这句话猛不丁撞进她的脑海,有如一只铅球落进银盘,爱玛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揣测他究竟想说什么;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不胜惊讶地感觉到,内心的意识已然使彼此相隔得如此遥远。夏尔用醉汉混浊的目光望着她,一动不动地谛听被截肢者最后的几声惨叫,听着这叫声转成拖长的哀号,中间断断续续夹着一声声尖叫,就像宰牲口时远远传来的嚎叫。爱玛咬住没有血色的下嘴唇,指尖搓动着一根掰断下来的珊瑚枝,定睛盯住夏尔,眼里冒出的怒火,犹如两支点火待发的羽箭。他身上的一切,现在都让她看着就来火,他的脸,他的服装,他没说出的话,他的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就让她生气。往日的贞洁,仿佛是一种罪孽,她为之感到后悔,纵使如今还有留剩,此刻也在傲气的发作下灰飞烟灭了。通奸得手,让夏尔戴上绿帽子,这叫她觉得痛快极了。情人的身影,魅力无穷地浮现在眼前;她为一股新的激情所裹挟,整个心灵都被这种魅力吸引过去;对她来说,夏尔犹如一个行将死去,由她在送终的人,所以他已经变得跟她的生活并不相干,好像根本不会再有这么个人,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根本就是乌有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