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3页)
他习惯了戴棉布睡帽,扎的丝头巾老要往下滑;所以一早起来,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枕头夜里脱了线脚,白花花的羽绒钻出来,沾得满头都是。他总穿一双硬靴子,跗部有两道很深的褶裥,斜刺里伸向踝骨,除此以外,整个鞋面又硬又挺,像块木板。他常说在乡下这已经够好了。
他母亲对这种节俭大为赞许;她仍像以前一样,家里老头子闹得一凶,就上儿子家来看他。不过老太太对儿媳似乎有一种成见,总觉着她大手大脚的不会过日子;柴薪,食糖,蜡烛,全都用得像大户人家那么费,灶头里的麸炭,简直够烧二十五盘菜!她把小两口的衣柜重新理了一遍,肉铺老板来送肉时关照媳妇看着点人家。爱玛听着她说教;老太太愈说愈来劲;“媳妇”、“妈妈”整天挂在她俩嘴上,说的当口嘴唇却有点哆嗦,话说得挺委婉,话音却透着怒气在打颤。
迪比克夫人那会儿,老太太还觉着自己占着上风;可现在,夏尔对爱玛的恩爱,在她眼里就是对她的母爱的辜负,就是对她的尊严的亵渎;她闷不作声地看着儿子日子过得挺和美,犹如破了产的人呆在窗口,瞧着人家在自己的老屋里围坐着吃饭。她借着忆旧的由头提醒他,做母亲的为他受过多少累,作出过多少牺牲,跟爱玛的不关痛痒两相比较,他这么一头扑在妻子身上宠爱她,真是本末倒置了。
夏尔无言以对;他敬重母亲,但也深深爱着妻子;他觉得这一方句句说得在理,又觉得另一方的解释无可非议。老太太走了,他怯生生地试着在他听母亲说过的意见里,拣一两条最无关紧要的,按原话说给妻子听;但爱玛一句话就驳得他无话可说,把他打发到病人那儿去了。
而她,按照她以为行之有效的理论,还想让自己真正得到爱情。月色皎洁的夜晚,她在花园里给他背诵还记得的那些激情洋溢的诗句,长吁短叹地为他吟唱忧郁缠绵的曲子;可是她过后只感到自己仍像先前一样平静,而夏尔既不显得多情些,也不像受了感动。
这样敲击了一下心灵的火石,却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而她又没法理解自己不曾身经的事情,正如没法相信不曾见过实在模样的任何东西,于是她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就是夏尔的热情委实稀松平常得很。对他来说,表露感情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他吻她都是定时的。这也就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就像一顿平淡乏味的正餐过后,再上一道事先就知道的甜点。
有个猎场看守人领先生给他治好肺炎的情,送给夫人一只意大利小猎兔犬;她就此常带它出去散步,她去散步,是因为有时候她只想独自待一会儿,不要见到那总在眼前的花园和灰土簸扬的大路。
她一直信步走到巴纳镇的山毛榉树林,林边有座废弃的小屋,墙角对着开阔的田野。野草间的界沟里,长着又高又尖的芦苇。
她先环视四周,看看上次来过以后,可有什么改变。只见毛地黄和桂竹香依然故我,荨麻丛生,乱石匝地,成片的苔藓爬满三扇窗板从不开启的窗子,窗板虽已烂了,犹自悬在锈迹斑斑的铁片上。她的思绪,先是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就像那条小狗,在田野里转圈,尖声吠叫去扑黄色的蝴蝶,一路追逐鼩鼱,一路咬着麦田边上的丽春花。随后爱玛的思绪渐渐收了拢来,她坐在草地上,用伞尖戳着泥地,一再问着 自己:“天哪,我干吗要结婚呢?”
她心想,倘若当初一切都换个样子,不知她会不会碰上另一个男人;她兀自想象着这不曾发生过的情形,这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这个她并不认识的丈夫。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他想必既英俊,又潇洒,气宇轩昂,风度迷人,也许就像当年修道院同学嫁的那些男人吧。她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城里有的是市声喧闹的街道,人头攒动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心醉神迷,生活在欢乐中。而她的生活却冷冰冰的,犹如天窗朝北的顶楼,百无聊赖像无声无息的蜘蛛,在暗处织网,布满心灵的旮旮旯旯。她回忆起学校颁奖那天,她上台去领取那顶小小花冠的情景。她梳着辫子,穿着雪白的长裙和开口薄呢软鞋,模样是那么可人,等她回到座位上,男宾们纷纷俯身过来祝贺她;院子里停满敞篷马车,大家从车窗探出脸来跟她道别,音乐教师挟着提琴盒经过她身边,也特地向她致意。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