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6页)

“哎,”他说道,“我——”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旋即一声巨响。我眼前白晃晃一片,耳朵被震聋。土块、石块雨般向我砸来。我吓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手臂护住头,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叫,不是我在叫。有人在诅咒,不是我在诅咒。我抖掉落在脸上的土。头顶,萤火全灭,竹林一片黢黑。有人在叫,是冷漠中尉在叫。他的身体在蕨草丛里痛苦扭动。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箭一般向他冲了过去,中途撞到了我。灰白头发上尉从黑暗处现出身来,命令道:“占据防守位置,妈的。”邦在我旁边,背向乱作一团的地方,嘁里喀嚓拉着枪栓,接着转身瞄向黑黢黢的地方。周围同样一片嘁里喀嚓:其他人也拉栓上膛,做好交火准备。我也不例外。有人打开手电筒。我背向亮着的手电筒,即便如此,仍可见明晃晃的亮光。“腿不见了。”队医的声音。冷漠中尉惨叫连连。“照着我,我给他包扎。”“整个山谷的人都听见了。”浅棕色中尉没好气应道。“他挺得过去吗?”上尉的声音。“要能送医院,兴许挺得过。”队医说道。“别让他乱动。得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准是地雷。”上尉说道,“不是伏击。”“要么你要么我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有人捂住冷漠中尉的嘴。惨叫变成呜呜低鸣。我回头望:浅棕色中尉为队医打着手电筒,后者用止血带包扎冷漠中尉被炸断的腿的伤口。其实,包扎已无任何意义:膝盖以下已被炸断,膝盖以上像折断的木桩,一根骨头支突在外,断骨边缘如交错的臼齿。捂住冷漠中尉嘴的是上尉,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捏住冷漠中尉的鼻孔。冷漠中尉揪着队医与上尉的衣袖,胸脯大起大伏。浅棕色中尉关掉手电筒。冷漠中尉的挣扎、窒息声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没了任何动静,死了。他死了吗?他若真死了,我为什么还听见他在惨叫?

“我们得离开这里。”浅棕色中尉说道,“现在没人来。天一亮,他们就到了。”上尉没说话。“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上尉“嗯”了一声。“那就赶快行动。”浅棕色中尉说道,“得赶在天亮前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上尉说道:“就地埋了他。”浅棕色中尉说道:“这会耽误太长时间。”于是,上尉命令我们扛上尸体上路。我们分掉冷漠中尉的弹药,他的背包交由老挝农民,他的M16交由浅棕色中尉。牛高马大的机枪手则将自己的M60交由中棕色中尉,一把拎起尸体。正要开拔,机枪手突然问道,“他的腿呢?”浅棕色中尉打开手电筒,照到被炸断的腿。它像一道菜横在一层被炸得丝丝缕缕的蕨草上面,血肉模糊;被炸烂的黑衣成条状,粘在肉上;一根不完整的白森森断骨自锯齿状裂开的肉里伸出。“他的脚呢?”浅棕色中尉问道。“被炸飞了。”队医说道。蕨草上沾满粉红色碎皮、碎肉与其他碎的组织,已经爬满蚂蚁。浅棕色中尉抓起断腿,一抬头,看到我。“你拿着。”说着话,将断腿递了过来。我想不接,但我不接,别人得接。母亲声音响起:“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弱一半,你比谁都强一倍。”既然我不做别人也得做这事,那么,我又何尝不能?不就是一截肉与骨头。只是肉上满是黏黏的血,肉里嵌进了土粒沙砾,有些硌手。我接过断腿,掸去上面的蚂蚁。一个男人虽然瘦小,他的一条断腿却略沉于一支AK-47。上尉命令出发。机枪手将尸体一把悠到肩上,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尸体的衬衣在背部处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的大片肉,在月光里,闪着幽幽蓝光。

我一手搂着断腿,一手抓着挎在肩上的AK-47的枪带。搂着一条男人的断腿比扛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似乎吃力许多,加上一路上我想使断腿距身体尽可能远,因此,断腿越来越沉。这让我想起曾因离经叛道行为受到的父亲的惩戒。父亲罚我站在教室前面,一只胳膊平伸,像天平一样托住《圣经》。我至今没忘记那种惩戒。没忘记的还有灵柩里的父亲。他的尸体白得像冷漠中尉的支在肉外面的断骨。教徒们在教堂里祷告安灵的声音至今在我耳边嗡嗡响着。当时,他的助祭打电话到警察总部找到我。我这才知道父亲已死。“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问道。“从神父放在桌上的文件里找到的。”我听这话,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放在我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调查上一年,亦即1968年,发生的一起普通事件的秘密报告,实在不值一提。事情是这样的:广义市附近有一个几近萧瑟荒芜的村庄。美军一个排对它展开所谓平定行动。他们杀了所有水牛、猪、狗,轮奸了四个女孩。之后,他们又将四个女孩,连同其他十五人,包括妇女、儿童、老人,赶到村子的坪上,实施枪杀。一个事后忏悔的下等兵为这起事件提供证言。他的排长却在报告里言之凿凿宣称,杀死的十九人都是越共,不过没缴获枪支弹药,只缴获了一些铁锹与锄头、一把弓弩、一杆火铳。“我没时间。”我回应助祭。“你不得不来。”助祭说道。“为什么我非得去?”我诘问。助祭在电话那头顿了很久,说道:“对他而言,你很重要;对你而言,他很重要。”听他这话,我无需再问,明白这个助祭知道谁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