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7页)
“你要走了?”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她从没听过哪个男人这么说话。哪怕我要她去犯所多玛(1)人犯的最邪恶的罪,她都不会像此刻这样震惊。我趁还没改变主意,将吉他递给她,站起身来。“有件事我得先做了,然后才能回来做要做的事。”这回轮到她身体后靠。她一脸好奇,像是要添些戏剧效果,在吉他弦上划拨出几个音符。“听起来很严肃嘛。”她说道,“不过,知道吗?我喜欢严肃的男人。”
她若知道我将严肃到何种地步,就不会这么说话。我开着车,径往桑尼住处而去。从拉娜住处到桑尼住处一小时车程。一路上,我稳稳掌着方向盘,均匀地深呼吸,以此将后悔离开拉娜的心情与要会桑尼的紧张心情平复下去。克劳德曾教我用意念控制呼吸。他跟南越佛庙里的僧人学了这套呼吸法。万事均可归宗到宁心静气。一个人慢慢呼吸,便可消除生命里的白噪音(2),其思想因此变得自由安宁,从而与其冥想对象合为一体。“当主观与客观合二为一时,”克劳德说,“扣扳机时,手就不抖。”我将车停在桑尼住处附近的拐角。我的思想已像一只在海滩上空翱翔的海鸥,托举它的不是它的意愿或它的振翮,而是自然的轻风。我脱下蓝色开领短袖马球衬衫,换上白色T恤;蹬去棕色懒汉鞋,脱下卡其裤,换上蓝色牛仔裤与米色帆布鞋;最后,穿上正反两面可穿的风衣,将有格子图案的那面朝外,戴上浅顶软呢帽。我拎着一只订阅《时代》杂志免费得的大购物袋。袋里装有一个小背包,刚换下的衣裤鞋子,一顶棒球帽,一个金色假发,一副墨镜,以及一支拧上了消音器的瓦尔特P22手枪,下了车。之前,将军给了邦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邦用里面的钱从上次卖给他点38手枪的华人帮那里买了这支手枪和消音器。接下来,他指导我演练杀桑尼的过程,直到我烂熟于心。
我停车的地方与桑尼住的楼之间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美国人没有街上散步的习惯。我几次观察邻居,验证了这点。到达公寓楼入口,我看看表,刚过九点。桑尼这栋外观灰灰的两层公寓楼同于一家工厂,工厂里住的人做着许多相同且让人腻味的美国梦。他们以为自己的美国梦与众不同,其实,打个比方,都是某个已失落的原件的复制品罢了,而且,还赶不上原件哩。我按响了楼层对讲机。“阿啰?”对讲机里传来桑尼的声音。我报了我的名字。过了一小会,他才说话。“我这边按,你听到铃响就推门进来。”进到楼里,避免碰到人,我没乘电梯,改走楼梯。上到二楼,我探头观察楼道,确认空无一人,这才走到他的门口,敲了敲门。很快,门开了。
房里有家的味道,煎鱼味、蒸米饭味、香烟味混在一起。“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这边往沙发上坐,他那边说道。我攥着大购物袋。“我为什么来找你?”我反问道。“为了索菲亚。”他说道。他趿拉着一双粉红色毛绒拖鞋,不过,他的表情与我的表情一样,非常严肃。他下身一条宽松长运动裤,上身一件灰色毛线开衫。打字机小人似的蹲在他身后的餐桌上,卷纸滚筒吐出的纸耷拉着。打字机旁胡乱堆着各种文件。餐桌正上方的枝形吊灯与餐桌上的烟灰缸之间,飘浮着正慢慢消散的烟云,像是桑尼大脑运转时排的废气。透过烟云可以看到,餐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与将军和夫人餐馆里一模一样的钟,时间也一样:西贡时间。
“我俩还真从没谈过她的事情,是该谈谈了。”他说道,“上次聊天不愉快,我很抱歉。我和索菲亚要是做得得体的话,你在菲律宾时,就该给你去封信把事情说清楚。”我没料到他会替我着想,他的关心听起来也是真诚,这让我猝不及防。“是我的错。”我说道,“我没先写信给她。”我俩对望了一阵。他笑笑,说道:“我真不懂招待客人,都没给你喝点什么。喝点酒怎么样?”我答,不需要了,但他仍一跃而起,去了厨房。他这么做一点不出邦的预料。我将手放在大购物袋里的瓦尔特P22手枪上,可下不了决心站起身来,照邦的叮嘱,尾随他进到厨房,干净利落一枪打进他的耳根。“这么做对他好。”邦说过。的确如此。可是,沉在胃里的淀粉硬块将我定在沙发上。沙发罩是专为在汽车旅馆幽会的人设计的,有毛刺,痒痒的,可以防污。打量房间,只见耐磨地毯上一堆堆书,像用于加固的沙袋,挨墙摆放;一台古董似的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台银色立体音箱,音箱传出声音,很低,是广播;椅子上方墙上挂有一幅出自业余画手仿狂人莫奈风格的油彩斑驳的画,这幅画诠释了一条有趣的原理:要使环境变美,无需美的东西。在一间丑陋的房里放上一件更丑陋的物什,反衬之下,前者会增色不少。还有一种人人做得到的能让世界多些美的办法,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看世界的角度。所以,桑尼拿着一瓶波旁威士忌从厨房回到了客厅,瓶里的酒只余有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