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突然,传来巨大爆炸声。冲击波将站在驾驶舱门口的机组人员推向人堆。我只看到这一幕,随后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一道强光从打开的舱门射了进来,我瞬间被刺得失去了视力。将军一个趔趄撞上我,我则撞上舱壁,反弹向人堆。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歇斯底里尖叫,酸臭唾沫喷到我脸上。飞机猛地右转,轮胎与跑道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恢复了视力,通过打开的驾驶舱门,看到机外腾起熊熊大火。我什么也不怕,就怕烧死,就怕发动机叶片将我绞成肉酱,就怕喀秋莎火箭炮将我打成肉块。顺便提一句,喀秋莎听似一个着魔科学家的名字,还冻掉了鼻子和几根脚趾。我在顺化市外的野地里见过烤焦的尸体;一架支奴干运输直升机被击落,油箱起火,大火将机上三十几个人烧至炭化,尸体与机身金属粘到了一起;牙齿暴露,挂着猿类的狞笑;嘴唇和脸上的肉被烧尽;烧焦的皮肤,如表面光滑的黑曜岩,相当怪异;头发全部化为青灰;谁认得出,他们之前是我的同胞,是人类?我不要那种方式死去。我不要任何方式死去。我的共产主义同志们打到了西贡城外,他们由城外向城内实施远程炮火打击,我可不想死于他们的炮击。一只手揪住了我胸脯,我清醒过来,我还活着。又一只手爪子似的薅着我的耳朵,是被我压在身下的人的手。他们鬼哭狼嚎,拼着命搡掉我。我想立起身来,使劲一撑,结果一掌撑到一颗油腻腻的脑袋,撞上了将军。跑道某处又传来爆炸,舱里惊恐加剧。男人,女人,孩子,叫得更加凄厉。飞机打着旋,猛地刹住,随即向一边倾倒。驾驶舱门不再向着火光,而是冲着漆黑之处。有男人尖叫:“我们都要没命了!”装卸长边想新词,边咒骂,边降平板。一舱人拥向舱口。我被挟着往后倒了下去。为了不被踩死,我用背包护头,顺着平板往下滚去,一路撞倒了不少人。又一枚火箭弹在身后几百米处跑道上炸响。火光将一处停机坪照得透亮。借着火光,我看见最近一处可躲避炮火的地方,一段离跑道五十米远、已被炸烂的混凝土隔离墩。爆炸声渐渐弱了,即便如此,在这个不再平静的夜晚,到处可见火光。飞机右边两台发动机燃烧起来,瞬间变成熊熊火炬,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我跪在地上,两手支撑。邦一只手攥住我的肘,往前拽我,另一只手拉着灵。灵则用空出的手兜胸抱起嚎啕大哭的德。火箭炮和其他各种轻重火炮,流星雨似的倾泻在跑道上。恍如末日的火光中,只见撤离者连滚带爬、跌跌绊绊冲向混凝土隔离墩;箱包狼藉一地;飞机左侧两台涡轮螺桨发动机仍在轰轰转动,产生的气流将小孩吹离了地面,将大人吹得东倒西歪。已逃到隔离墩的低头躲在墩后,呜咽着。突然,有物体——碎片或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我扑倒在地,匍匐前进。邦领着灵也爬着往前,灵表情紧张但坚毅。我们爬到隔离墩,找到一个空处。机组人员该是关了发动机,轰鸣不再,朝我们打枪的声音则因此清晰可辨。枪手应该是瞄准燃烧的飞机,但子弹嗖嗖飞过我们头顶,或打在隔离墩上反弹起来。“是我们的人。”邦双膝收在胸前,一只手搂着蜷缩在他和灵之间的德,说道。“他们生气了。他们也想上我们的飞机。”“不可能。”我说道,“打枪的是北越军队。他们包围了机场。”虽这么说,但我也认为,打枪的很可能是南越军人,他们在发泄不满。飞机油箱炸了,火球将一大片机场照得通亮。我转过脸,不看大火,没料竟看到躲在我旁边的副部长秘书。这个平庸公务员的脸几乎贴住我后背,那对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将他的心思暴露得跟影院招牌上的片名一样清清楚楚。跟共党女特工一样,跟把守机场入口的中尉一样,他乐得见我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