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春天(第4/9页)
尔依说,再到箱子里拿点东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来了。女人没拿什么就走了。尔依听到她一出房子就开始奔跑。然后,声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却又开始想女人。这回,他想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点醒来,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来想醒来的那个时候准时醒来。
战争迅速地开始。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止这支凶猛的队伍奋勇前进。尔依的刀从第一天就没有闲着。对方大小头领被俘获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罚。土司说,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没有用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尔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岗托还叫他做了些难以想象的刑罚,要是在过去,他的心里会有不好的滋味,手也会发抖的。比如一个带兵官,土司叫尔依把他的皮剥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这活很不好干,剥到颈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点,血就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么威武的一个人把地上踢出了一个大坑,挣松了绳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说,你的手艺不好。尔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艺不好,他见到过整张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挂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墙上,稍稍见点风就像蝉翼一样振动。那是过去时代里某个尔依的杰作。可惜那时没有贡布仁钦那样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疯了的喇嘛把这个尔依记下来。官寨里的那间密室是有镇邪作用的。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别的奇怪的东西。好像妖魔们总是害怕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平凡的东西构成一种奇妙的组合。比如乌鸦做梦时流的血,鹦鹉死后长出来的艳丽羽毛。想想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吧。尔依确实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没有祖先有过的手艺。土司说,不过这不怪你,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不是随便哪个尔依都能赶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行刑人想对主子说,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欢。但战线又要往前推进了。
战争第一次停顿是在一个晚上,无力招架的白玛土司送来了投降书,岗托土司下令叫进攻暂时停顿一下。枪声一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随风飘散。山谷里满是幽幽的流水声响。一个晚上,他都坐在一块迎风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帐篷里的灯光。他知道,主子的脑子是在想战争要不要停下来,要不要为自己的将来留下敌手。很多故事里都说,每到这样的时候,土司们都要给必定失败的对手一线生机。因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敌手一旦完蛋,自己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就会十分孤独了。一个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间,一大群梦里也不会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隶们中间,过去的土司都认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所以,从来不把敌手彻底消灭。但这个土司不一样。他去过别的土司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以,他决定要不要继续发动进攻就是想将来要不要向着更远的没有土司的地方——东边汉人将军控制的地方和西边藏人的喇嘛们控制的地方发起进攻。到天快亮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欢叫起来,这样的早晨叫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土司从帐篷里走出来。雾气渐渐散开,林中草地上马队都披上了鞍具,马的主人们荷枪实弹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土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叫道:“你们懂得我的心!”人们齐声喊:“万岁!”土司又喊:“行刑人!”尔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单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声好来。他们是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样的动作。
土司又叫:“带人!”送降书的两个人给推上前来。
土司在薄雾中对尔依点点头,刀子在空中画出一圈闪光,一个脑袋飞到空中,落下时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脚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人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从颈子那里升起一个血的喷泉,汩汩作响,等到血流尽了,颈口里升起一缕白烟,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脑袋。他就是那个曾经放过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没有落下。那人却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们失败了,是该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尔依的刀子就下去了。这次,那个脑袋跳跳蹦蹦到了很远的地方。土司说,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来人,带他到女人们那里去。尔依知道,队伍里总是有女人。有点容貌的女俘虏都用来作为对勇敢者的奖赏。作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战士一样看待而受此奖赏的第一个。那是一个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进来,就自己躺下了。这个早上,尔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女人就像这个早上一样平静。尔依还是很快就激动起来了。这时,林子里的马队突然开始奔跑的声音像风暴陡然降临一样,一直刮向了很远的地方。尔依等到那声音远去,才从女人身上起来,跨上自己驮着刑具的马上路了。遇到绑在树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虏,是该他干的活,连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只耳朵,说,朋友,我们的土司要看俘虏的数目,这才一刀挥向脑袋。他对每一个临死的人都作了说明。把耳朵收进袋子里,一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却连马都不用下,一路杀去,心里充满胜利的感觉。他说,我们胜利了。再遇到要杀的人,他就说,朋友,我们胜利了。一刀,脑袋就骨碌碌地滚下山坡。行刑人回回头,看见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桩。一只又一只的乌鸦从高处落下来,歇在了那些没有头颅的身子上了。那些乌鸦的叫声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时间一长,尔依老是觉得那些黑家伙是落在自己头上了。越到下午这种感觉就越是厉害。他想这并不是说自己害怕。但那些乌鸦确实太疯狂了。到后来,它们干脆就等在那些绑着人的树上,在那里用它们难听的嗓门歌唱。行刑人刚刚扯一把树叶擦擦刀,马还没有走出那棵树的阴凉,那些黑家伙就呱呱欢叫着从树上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