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仁钦的舌头(二)(第3/4页)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颤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己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满脸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