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仁钦的舌头(第5/6页)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作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回答说:“十五岁。”“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己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兽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干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