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仁钦的舌头(第2/6页)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谛。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父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呢。”“你不是来找我的。”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床上睡觉。”“他真是说准了。”“谁?”“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他住得也太高了。”“住得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交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情,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洞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情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着他们。他手里提着铁链,说是上山的时候就藏在草丛里的。
依规矩,贡布仁钦这样的犯人要锁着从山上牵下来。西下夕阳血红的光芒也没有使贡布仁钦的脸染上一点红色。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低声问,就是现在吗?行刑人说,不,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贡布仁钦说,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贡布仁钦拖着铁链行走得很慢。
人们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没有对这些人说什么。这些蒙昧的人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唤醒的。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过要唤醒他们。他们上山来,那是他们的事。他是对他们大声说话来着,但他并不管他们想听什么或者说是需要听什么,他只是把自己脑子里对世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贡布仁钦试过,没有人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书写,所以,一有人来,他就对他们讲那些高深的问题。他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走过人群,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最后,大路中央站着土司和他的两个儿子,挡住了去路。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无上的岗托家的三个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贡布仁钦的脸。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这时,土司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你要感谢二少爷,我们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说只割下你的舌头就行了。”贡布仁钦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过身去,就又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