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第8/10页)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槛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贡布仁钦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老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太蠢了。”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小尔依低下头说:“太蠢了。”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分执著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

打麦歌,本来是秋天里打麦的时候才唱的。因为鲜明有节奏,还加上一点幽默感,不打麦的时候人们也唱。有关岗格喇嘛的这一首,在离第一个收割月还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

歌词是这样的:

岗格喇嘛到哪里,嚓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儿去,嚓嚓河边的鸟儿真美丽它们的尾巴好整齐,嚓嚓

土司听了这首歌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有人问起他要不要惩处这个岗格,他十分愤怒地问:喇嘛就不是人吗?喇嘛也是人嘛。这个想邀宠的人又问,要不要禁止百姓们歌中嘲讽岗格。土司叫道,难道想叫人们说我是个暴君,老百姓交了税,支了差,可我连他们唱唱歌都不准吗?那人退下去,土司还是气愤得很,他说,替我把这个人看着点,他是怕我的百姓不听岗格的话。你们听着,我只要百姓们听我的话。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家里研磨一种可以止血,还有点麻醉作用的药膏。突然听到儿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词很适合那种曲调,行刑人听了两遍就笑了。听到第三遍就垮下脸对着儿子一声断喝:“住口!这歌是你唱的吗?!”小尔依并不张皇失措,直到把重复部分都唱完了,才说:“人人都在唱嘛。”行刑人说:“喇嘛是不能嘲笑的。”儿子说:“那你怎么把那个贡布仁钦的舌头割了?”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说:“你说,是谁割了贡布仁钦的舌头?!”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我梦见的。”行刑人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样高远地蓝着,上面飘动着洁白的云彩。看看包围着谷地的山冈,山冈还是像过去一样或浓或淡地碧绿着。只是田野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这个时候,田野里深绿的麦浪被风吹送着,一波波从森林边缘扑向村庄。现在,却是满目的红色的罂粟花,有风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风时,在阳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红绸。美,但不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特别是那花香,越来越浓烈,使正午时分带着梦魇的味道。坐得太久,双脚都发麻了,行刑人拐着脚走到枧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着脚走回来,“噗”一下喷在了儿子脸上。儿子脸上迷离的神情消失了,但还是认真地说:“我真是梦见了。”行刑人沉思着说:“也有可能,他的舌头叫他说了那么多疯话!”“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么不叫你去砍他的腿。”行刑人就无话可讲了。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出现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说那种灰色种子带来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人们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种子,谁又能保证这些种子开出的全部都是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