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篇(第2/4页)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了它。事实上我很多次就从它旁边走过,只是我从没想到那可能就是它。它的台阶是那样矮,以致我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但那天我又去北海,在它跟前偶尔停留,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往那台阶上爬,他吃力地爬甚至手脚并用,我猛然醒悟,这么多年我竟忘记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那台阶并不随着我的长高而长高。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它。绿色的门窗,对,红色的柱子和青灰色的台阶,对,是它,理智告诉我那应该就是它。心头一热,无比的往事瞬间涌来。我定定神退后几米,相信退到了当年的位置并像当年那样张望它。但是张望越久它越陌生,眼前的它与记忆中的它相去越远。从这时起,那排屋子一分为二,成为我的两部分,大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两部分。那么,如果我写它,我应该按照哪一个呢?我开始想:真实是什么。设若几十年后我老态龙钟再来看它,想必它会二分为三成为我生命的三部分。那么真实,尤其说到客观的真实,到底是指什么?
二、角色
在电影里,我见过一排十几个也许二十几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产科的婴儿室一尘不染,他们都裹在白色的襁褓里一个紧挨一个排成一排,睡着,风在窗外摇动着老树的枝叶但这个世界尚未惊动他们,他们睡得安稳之极,模样大同小异。
那时我想:曾经与我紧挨着的那两个孩子是谁呢?(据悉我也是在医院里出生的,想必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一排最初的伙伴儿。)与我一同来到人间的那一排孩子,如今都在做着什么都在怎样生活?当然很难也不必查考。世上的人们都在做着什么,他们也就可能在做着什么,人间需要什么角色他们也就可能是什么角色。譬如部长,譬如乞丐,譬如工人、农民、教授、诗人,毋庸讳言譬如小人,当然还譬如君子。
可以想见,至少几十上百年内人间的戏剧不会有根本的改动,人间的戏剧一如既往还是需要千差万别的各种角色。那么电影里的那一排孩子将来都可能做什么都可能成为什么角色,也就大致上有了一个安排方案,有了分配的比例。每天每天都有上百万懵懂但是含了欲望的生命来到人间。欲望,不应该受到指责,最简单的理由是:指责,已经是欲望的产物。但是这一排生命简直说这一排欲望,却不可能得到平等的报答。这一排天真无邪稚气可掬的孩子,他们不可能都是爱因斯坦,也不可能都是王小二,不可能全是凡夫俗子也不可能全是巾帼豪杰,这都不要紧这都不值得伤脑筋,最最令人沮丧的是他们不可能都有幸福的前程不可能都交好运,同样,也不可能都超凡入圣或见性成佛。即便有九十九个幸福而光荣的位置相应只有一个痛苦或丑陋的位置在前面,在未来等待着这些初来乍到的生命,令人沮丧的局面也毫无改观:谁,应该去扮演那不幸的一个?和,为什么?
我不相信这个问题可能有一个美满的答案。释迦世尊的回答可能是最为精彩的回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菩萨也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但是在他们这样回答之时他已经超越痛苦步入慈悲安详,在他这样回答之后他已经脱离丑陋成了英雄好汉,可问题呢,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未得答案。因为正像总统的位置是有限的,佛与菩萨的名额但愿能稍稍多一点而已。
我不再寻找它的答案。尼采说:自从我厌倦了寻找,我便学会了找到。
有一个朋友死了。K,她在命运的迷茫之中猝然赴死。爱她的人说,要是我们早一点知道,我们可以使她不死。是的,这是可能的。但是,谁能让亿万命途都是晴空朗照?谁能保障这世上没有人在迷茫中痛不欲生?K这样去死了,或者其实是:有一个人这样去死了,这个人的名字恰恰叫做K。因为产科婴儿室里的那一排初来乍到的可爱的伙伴,都还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