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愧(第2/3页)

傍晚,A和B都来了,我们四五个人聚到地坛公园荒芜的小树林里去,继续商量对策。只是A和B和我与此事有关,其他人都是来出谋划策。这时问题的焦点已转到倘若公安局追查下来怎么办?因为想到C处很可能还留有我的其他笔迹,因为想到C也可能坚持不住。据说这时C还在学校隔离室里坚持着死不交代,大家一会儿为她担忧,一会儿又怪她平时就是不管什么事都爱臭显摆并且对人也太轻信。怪C也晚了,C正在隔离室里。大家又怨A,说C一贯马里马虎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就把那稿子给她拿到学校去?A后悔不迭,说C是死求活求保证了又保证的。怨谁也没用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公安人员可能的追查吧。B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说出原作者。大家说这是一定的。那么,公安局追查下来又怎么办呢?大家绞尽脑汁编了许多枝叶丰满的谎话,但到底都不是编惯了谎话的人,自己先就看出很多破绽。夜色便在这个问题前无声地扩散得深远了。第一个晚上就是这么结束的——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默祈着C能坚持到底,但果真如此又感到对C无比歉疚;幻想着公安局不再深究,但又明白这不会不是幻想。

十四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从事发到警察来找我之间到底是几天了,也记不住这几天中的事情是怎样一个顺序了。只记得我们又聚到地坛去商议了好几回。只记得我一回比一回胆怯下去。记得有一个晚上,还是在那片荒芜的小树林里,A和B都认为还是我一开始编造的那个谎话最为巧妙,若警察根据笔体找到我就由我来坚持那个谎话——就说是我在住院时从一不知名的病友那儿抄来那篇小说的。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我只提醒说:我的父母均出身黑五类之首,我的奶奶仍在以地主的资格每日扫街呢。大家于是沉默良久。我本还想说我来承担是不公平的,因为唯独我是反对这篇小说,怎么能让一个人去殉自己的反信念呢?但我没说。后来A替我说出了这个意思,以后多年,我一直把这逻辑作为我良心的庇护所而记得牢固。可是一年年过去,这逻辑也愈显得其苍白了,一是因为我越来越清楚我当时主要是害了怕,二是反对这小说和不反对抄这小说同样是我当时的信念。信念又怎么样呢?设若我当时就赞成这小说呢?我敢把这事担当下来拒不交代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还是不敢。因为我还记得,那些天有人对我说:公安局可不是吃素的,我若说不出给我小说原稿的人的姓名,他们就可以判定这小说是我写的——

不管他们是真这么认为,还是为了威逼我,还是出于必得有个结果以便向上边交代,反正他们急了就会这么干。我听了确乎身上轮番出了几回汗。尤其看到父母亲人,想到他们的出身和成分本来就坏,这一下不知要遭怎样的连累了。夜里躺在床上不能睡,光抽烟,体会着某些叛徒的苦衷。有些叛徒是贪图荣华富贵,有些叛徒则是被“株连九族”逼迫而成,现在平心去论,一样是叛徒但似不可同日而语。这就又要想想了,假如我是孤身一人会怎么样呢?轻松是会轻松些,但敢不敢去挨鞭子或送脑袋仍然不是一件可供吹牛的事。贪生怕死和贪图荣华富贵之间仍有着不小的差别。几年之后我倒确凿有几回真的不怕死过,心想要把1974年的事挪来现在发生有多好,我就能毫不犹豫地挺身就死了,但这几回的不怕死是因为残病弄得我先有了不想活的念头,后才顺带想做一回烈士的。这当然可笑。我才知道,渴望活也可以是比不怕死更难能可贵的。但渴望活而又怕死却造就了很多千古遭骂的叛徒。最好当然是渴望活而又不怕死,譬如许云峰。不过,毕竟许云峰喊的是共产党万岁而明确是坐国民党的牢。大智大勇者更要数张志新。可张志新若也坚定不移于当时人人必须信奉的一种思想,料必她也就不可能有那般大智大勇了。话扯远了,拉回来,还说我,我不及张志新之万一是不容争辩的。至于哥们儿义气呢?但“株连九族”却更是殃及亲人的呢!所以“株连九族”有理由被发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