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约拿单调整了一下背上的背包,将步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决定把行进路线稍稍向北偏一点儿。离他右边最近的那座小山是巴塔耶山呢,还是埃特——泰比山?月亮就快升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个黑色的阴影飞快地掠过。是一只夜莺?我是这儿唯一的生命吗?难道有人正埋伏在周围等待着我,而且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迅速打开步枪的保险栓,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头一阵狂跳。接着,他又合上保险栓,强迫自己继续前进。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要径直朝着穆萨干河前进。我不用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不知疲惫,不知饥渴。埃弗莱特有一个勇敢的爸爸。黑夜才刚刚开始。
那是什么?是谁举着灯照我?是敌人的前哨?还是贝都因人的火把?
那是柔和的、仿佛来自天外的亮光。山岭线上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接着,一轮火红而巨大的月亮出现在埃德麦特山脉之后。刹那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月亮耀眼的光束为漆黑的山腰添加了道道条纹,白色的光波在平原上回旋激荡,沉闷的银光静静地在沉闷的地面上流淌。在月光之下,到处都有石块若隐若现。尽管约拿单走得飞快,却无法摆脱自己的身影,它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变成了幽灵般的形状在地上跳着舞。
他们都是幽灵:那些被我们杀死的叙利亚人,被我弟弟刺死的阿拉伯人,还有丽蒙娜,她赤裸着身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大理石般的脸上凝结着一丝笑容。还有我那处在死亡之谷中的父母,她向后拧着头,他含着胸。他们待在谢赫达赫的废墟中,身上裹着死一般惨白的银光。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把他们全杀死了。
他扑倒在滚烫的、咸咸的地面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疯子,你干了些什么?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他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咽着,抓起步枪,拉下保险栓,使劲抠动着扳机。枪托反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身上。火药味使他感到一阵恶心,阵阵枪声淹没了他咚咚的心跳声。
尖厉刺耳的回音从沙漠和干河传来,一枪接着一枪,震动一次比一次遥远,一次比一次含混,但震动的范围却越来越广,似乎周围的山峰都接受了挑战,彼此瞄准着对方。大地又恢复了宁静,约拿单心里明白,他已不可能回头。他装上第二个弹夹一阵猛射,接着又抬起步枪,瞄准月亮射完了最后一颗子弹。
他解开裤子上的纽扣,一阵一阵地撒着尿,一边尿还一边大声呕吐着。他的膝盖在颤抖,他的胃在翻腾。他尿湿了裤子,呕吐物溅污了靴子。在圆月的亮光之下,他是一个绝好的枪靶。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慌恐万分地转过身,飞也似的跑开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跑得这样快。一路上,他磕磕绊绊,幸好并没有摔倒。他感到肋部一阵剧痛,但是仍旧喘着粗气,呜咽着,踉踉跄跄地冲下了山坡。他用双手把枪握在胸前,似乎是在带领战友冲锋陷阵。甚至当他的脚再次踏上了阿拉巴干河河床上的鹅卵石时,他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他跌倒在地,躺在如丝如网的月光之中,把脸埋在了银色的沙土里。
当约拿单抵达艾因哈斯卜营区尽头的活动房屋时已将近凌晨三点。老汉拿了一块又脏又破的毛巾,浸了杜松子酒和冰水帮他擦了脸。三点半,约拿单开始放声大哭。
第二天他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老汉为他做了份色拉,还给他吃了果酱黑面包。一两天后,约拿单开始做饭了。到这一周快结束的时候,他已开始陪着塔拉利姆外出查看古迹,或偶尔在沙漠中采集石块和矿石样本。约拿单打扫了房间,擦洗了经纬仪,老汉称他是个malchik。每次说到“Pshol von,ty chudak[47]”老汉总要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而约拿单则报以怯懦、迷惑的微笑。一天,约拿单突然在房子角落里一块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他惊呆了,那简直就是丽蒙娜——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脸上笑容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