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5/16页)
直到奥利弗拿走他送的明信片为止,我从未想起他。
吃过晚餐后一会儿,我看见父亲坐在早餐桌的老位子上。他把椅子向外翻、面海坐着,腿上放着新书的校样。他喝着惯常喝的黄春菊茶,享受夜晚。身旁放了三大根香茅蜡烛。蚊子今晚来势汹汹。我下楼跟他同坐。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一起坐坐,但过去这个月我冷落他了。
“告诉我罗马的事吧。”他一看我打算往他身边坐就开口说。这也是他准许自己抽当天最后一根烟的时刻。他有点厌烦似的把手稿丢到一边,表现出一股“现在咱们要进入精彩部分了”的急切感,然后继续摆出准备使坏的姿势,用其中一根香茅蜡烛点烟。
“怎么样?”
没什么好说的。我重复我告诉母亲的话:旅馆‘卡比托’波格泽别墅、圣克雷芒教堂、餐厅。
“吃得好吗?”
我点头。
“喝得好吗?”
再点头。
“做了你祖父也赞同的事吗?”我笑了。不,这次不一样。我告诉他在帕斯基诺像附近发生的事。“好主意,在会说话的雕像前吐!”
“看了电影吗?去听音乐会了吗?”
我汗毛直竖,怕他可能在或许也不自觉的状况下,把话题导向某处。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他不断提出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甚至远早于在角落等着我们的东西进入视线范围之前,我就感觉到我不断回避他的问题。我提到罗马的广场总是那么脏污破败。炎热的天气、混乱的交通、修女四处可见、某某教堂关闭。到处都是破瓦残砾。草率的修缮。我还抱怨人,抱怨旅客,抱怨让无数带照相机、戴棒球帽的人群上上下下的小公交。
“去看了我跟你提过的私人内院?”
我们没能去参观他提到的私人内院。
“替我向布鲁诺④的雕像致敬了吗?”他问。
④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 ,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神秘主义者。其最引人瞩目的是无限宇宙与多重世界理论,是现代科学的先驱。最后以宣扬异端邪说的罪名被教皇处死。
当然有。那天晚上差点也在那儿吐了。
我们大笑。
短暂的停顿。他又吸了一口烟。
来了。
“你们俩有美好的友谊。”
这比我预期的任何说法都大胆许多。
“对。”我回答,试着让我的“对”悬在空中,仿佛受到暂时窜出头但终究会被制伏的反方预赛优胜者所鼓动似的。我只希望他还没听出我声音里的些微敌意、回避和似乎很疲倦的“对,所以呢?”
但我也希望他能听出我答案里没说出口的“对,所以呢”,抓住这个机会骂我一顿,就像他常常因为我对绝对有理由自认是我的朋友的人,表现出严厉、冷漠或过于挑剔的态度,而训斥我一样。接着他或许还加上一段陈词滥调,说什么友谊多么难得,还有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证明不好相处的人,多数还是保持善意,而且人人都有优点可以分享。没有人是孤岛,不能自绝于他人之外,人是需要人的,哇啦哇啦。
但我猜错了。
“你太聪明,不可能不了解你们之间所拥有的情谊,是多么稀有、多么特别。”
“奥利弗是奥利弗。”我好像在做结论似地说。
“因为是他,因为是我。(Parce que c' é tait lui,parce que c’é tait moi.)”父亲引用的,是蒙田⑤针对他与博埃蒂⑥之间的友谊所下的断语。
⑤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以其随笔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