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第9/16页)
第二道菜又过了很久才上:焖烧牛肉。豌豆。沙拉。
接着是乳酪。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曼谷。“每个人都很美,特别混杂的美,那是我想去当地的理由。”诗人说。“他们不是亚洲人,不是高加索人,欧亚人这个词又太简化。他们代表的正是‘异国情调’最纯粹的意义,却又不是异乡人。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他们,对于他们在我们体内激起或似乎想从我们身上获取的东西,都无法言喻,却能够一眼认出他们。”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思考方式不同。接着我发现他们对事物的感受不同。此外,他们是难以形容的温柔,到了令你无法想象这里有人堪称温柔的地步。喔,我们这儿的人是仁慈的,体贴的,以地中海式的阳光与热情表现得非常、非常温暖;但他们是温柔,无私的温柔。心地温柔,身体温柔,没有一丝悲伤或恶意的温柔,孩子般温柔,不带讥讽或羞耻。我对他们的感觉令我羞愧。这里可能是天堂,就像我幻想的。我住的那家破旅馆有个二十四岁的晚班职员,戴着无边便帽,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他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他有一张女孩儿般的脸,看起来像个男孩子气的女孩。美国运通柜台的女孩盯着我看,我也回看她。她看起来像带女孩子气的男孩,因此只是个男孩。每次我盯着那些年轻人瞧,无论男女,他们都会咯咯发笑。连领事馆里能说流利米兰话的女孩,以及每天早上在同一时间跟我等同一班公交的大学生也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们。这些凝视是否有我所想的那个意思?因为无论喜欢与否,等你明白过来,全人类都操着同样野蛮的语言。”
第二轮的格巴拉酒和萨布卡酒也送上来了。
“我想跟全泰国睡。结果,全泰国都在跟我调情。你每走一步都难免踉跄跌倒向某个人。”
“来,吸一口格巴拉酒,告诉我这不是妖术变的。”书店老板插嘴道。诗人让侍者再为他倒一杯。这次他慢慢吸饮。法斯塔夫则是一口喝干。“超了不起”女子咕噜噜喝下肚。奥利弗顺顺嘴。诗人说格巴拉酒让人回春。“我喜欢在夜里来点格巴拉酒,它为我注人活力。可是你啊……”这时他看着我:“不会懂的。在你这个年纪,天晓得,活力是你最不需要的。”
他看着我喝口酒。“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我问。
“活力充沛。”
我又喝一大口。“没有吧。”
“没有吧。”他用困惑失望的表情重复一次。
“那是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他有的就是活力。”露西雅补充说。
“没错,你的‘注入活力’只适用于那些缺乏活力的人。”
诗人说:“在曼谷不难获得活力。有个温暖的晚上,我在旅馆房间里,还以为我就要发疯了。可能是寂寞,或外面的人声,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这时候想到圣克雷芒。我有个念头,犹如不确定而难以捉摸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想家,有些隐喻的成分。你到了一个地方,因为你脑中有那里的影像,你想与整个国家结合。接着你发现你和那儿土生土长的人没有任何交集。你不了解那些你一直假定是人类共有的基本信号。你认定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而已。接着你挖得更深一点,你发现尽管你的怀疑合理,但你还是想要这一切,却不确定你到底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或他们似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因为到头来,他们也抱着唯一可能的同一种心思看你。但你告诉自己,这全是幻想。所有这一触即发的信号快要把你逼疯,于是你准备打包回罗马。但接下来,像走出秘密地下通道,你豁然开朗,发现他们跟你一样,也拼了命地渴望你。最糟的是,尽管你经验丰富,懂得反讽,能压抑自己的羞怯,却觉得动弹不得。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不懂他们心里的语言,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觉得到处都覆了一层纱: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我始终知道我想要的……这若非奇迹,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