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3/39页)

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话来回应我近乎悲惨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拔足涉水,想办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过,只是留在当场,因为这里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尽管我无法坦承,甚至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了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正在给他一切机会,盼望能将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一个无限大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经处于相同的立场,从平行小路的另一头,以冰冷、带着敌意、玻璃眼般犀利且无所不知的眼光观察过我。

他一定想到了点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不想露出太惊讶的神色。

“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一步,就数你最该知道。”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慢慢复述我的话,试着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同时又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铁烧得正灼热。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人可说。”

终于,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准备岔开话题,谈点海况或明天的天气,聊聊父亲每年此时总是承诺要驾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就这么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次我望着海,用一种空茫又疲倦的声调说——这是我最后的掩饰、最后的伪装、最后的逃避,“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再也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态度,就像被警察制服的重犯,向一个又一个警察,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如何抢劫商店。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又一次的表白,那什么才算?

我边等边牵着我们的脚踏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B城死于皮亚韦战役的年轻人所建。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公交停在附近,让旅客下车——是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身穿单调、陈旧、暗淡的西装,坐在摇摇欲坠、干草编织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板凳上。我怀疑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年届一百,无疑早学会了克服失落和忧伤的方法——或者这些感情总要纠缠下去,至死方休?年届一百,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连身心交瘁的人也忘了要记住。父母早已故去。还有谁会记得吗?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子孙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任何人知道吗?或者这段对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希望如此。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正是他们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吗?这个念头让我忍俊不禁,让我得以保持必要的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