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7/26页)
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多容易软化?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怕他笑我?怕他四处宣扬?怕他拿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他有那么点起了疑心,他或许会想要因此采取行动?我希望他行动吗?或者我宁可一辈子渴望,只要双方继续这种你来我往的猜谜游戏: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不答应,也别拒绝,就说“回头再说”吧——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即使同意,也要来句模糊的“或许吧”,表面看来像是拒绝,隐藏的真意却是:拜托,请再问我一次,再多问一次。
回顾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费尽心机思考如何与“火”或“情迷意乱”共存之时,犹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美好时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两点钟的嘈杂蝉鸣。我的房间。他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阳台。微风追随花园里的水汽,沿楼梯往上吹进我的房间。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特里斯坦》⑤。那年夏天我听鸟欢唱,闻百草香,感觉雾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警醒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全涌向他。
⑤《特里斯坦》( Tristan):在此可能指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
我大可否认许多事。否认我渴望碰触他在太阳下会闪光的膝盖和手腕,我很少见到那样黏腻的光泽;否认我爱他的白色网球裤上似乎总有土色污渍,而几周过去,那污渍仿佛已与他的肤色化为一体;否认他每一天都愈发金黄的发色,在早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已经闪耀着阳光的金色;否认大风吹起时,他在游泳池畔的露台处穿起来更显波澜壮阔的那件大波浪蓝色宽衬衫,那下面肯定隐藏着只是一想到就令我硬起来的体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认这一切,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带有金门柱圣卷⑥的大卫之星⑦,告诉我存在着比我对他的任何渴望还要吸引人的东西,因为这条项链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提醒着我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证明我们俩是最不相似的两种存在,但至少,至少这一点超越了一切差异。几乎是他来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个大卫之星。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谊,甚至从来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讨厌的毛病;这个“什么”比我们渴望从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还要广大、深远而重要,所以也远凌驾于他的灵魂、我的身体或尘世本身之上。凝视他戴着星形项链及泄露秘密的护身符的脖颈。就像凝视我的、他的以及我们体内共同的承继先祖、永恒不朽,祈求着从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⑥门柱圣卷(mezuzah):犹太人将刻有《圣经·申命记》(Deuteronomy) 6 ;4-9与11;13-21经文的小块羊皮纸卷起来放入容器,常挂在门框等处,以宣示自己的信仰。
⑦大卫之星(Spar ofDavid ):犹太教的象征,由两个等边三角形交错叠合组成的六角星形。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丝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没发觉我也戴了一个大卫之星。就像他或许不在乎或者从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总是在他的泳衣上游移,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涉足B城的犹太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但他与我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亮给人看。我的家人从不高调彰显犹太人身份,而是像其他分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放在衬衫里,不加隐藏却保持低调——借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谨慎的犹太人”。看见奥利弗敞着衬衫领口宣告项链所代表的犹太信仰,直接骑上家里的脚踏车进城,令我们震惊,同时也让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这样,完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几次试着学他那样出门,可是我太放不开,像个想要大大方方光着身子在更衣室走动的人,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裸体勾起了性欲。更多是出于压抑的羞耻感而非自大的心态,我试着在城里以一种静默的虚张声势来昭示我的犹太信仰;而他则不然,尽管他并非从未考虑过在这个天主教国度里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或犹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偶尔在漫长的午后,趁着一家老小和客人全都懒洋洋地晃进空余卧房里小憩个把钟头的时候,我俩会抛开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们讨论的正是这个话题。他曾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几个小镇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很清楚犹太人只身在异乡的局外人感受,但犹太信仰带给我的困扰从未发生在他身上,也从来不是他自处或面对世界时,那个会引发永恒不变的、深奥难解的苦恼不安的主题。犹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种玄秘的、未以言明的关于相互救赎的兄弟关系的美好预言。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理由,犹太人身份对他丝毫不是困扰,他也不需要时不时就此烦恼一下,不像小孩子经常去抠伤疤,盼望着疤痕早些消失。身为犹太人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体,接受自己的相貌,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动作,接受自己选择读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和交的朋友。他弄丢了获奖得来的万宝龙钢笔也不介意。“我可以自己买支一模一样的。”他也不介意批评。他拿了几页引以为傲的文章给我父亲看。父亲告诉他,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见解很精彩,但论点还需加强,他必须接受哲学家思想中的悖论本质,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开脱。于是他接受立论必须加强的意见,也接受悖论,重起炉灶——他不介意从头开始修改文章。他邀请我的小阿姨半夜单独(开我们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风。小阿姨拒绝了。没关系。几天后他又试一次,再度遭拒,同样不以为意。小阿姨也无所谓,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许就会答应半夜出海去兜风,甚至玩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