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4/26页)

又或者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见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奋,仿佛能够在前往花园的路上与他相遇,而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又去慢跑。我喜欢跟在满载牛奶的货车旁边跑,或跟在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傅旁边跑,或趁连个鬼影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左脚对右脚,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我想回到那儿,偷偷地,把脚轻踩在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就算生病了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夜跟新对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说唯一没运动那次是因手术的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动手术,那个我发誓决不再诱发他讲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的一声向我袭来。“回头再说。”

或许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不想多话,或者他只是想专心游泳或跑步。或者这可能是他激励我再接再厉的方式,完全没有恶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碍悄悄出现在我们之间。几乎像是故意的;他让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类似友谊的东西。

钢铁般冷酷的眼神总是一再回来。有一天,我在后花园游泳池畔那张“我的桌子”旁练吉他,他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我立刻认出那种凝视。我专注在指板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突然抬起头来,想看看他是否喜欢我演奏的曲子,那种眼神又出现了: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他给我一个平淡的微笑,仿佛说:现在没必要隐藏。

要与他保持距离。

他必定注意到我的震惊,似乎为了补偿我,他开始问我关于吉他的问题。我警戒心太强,无法坦诚回答他。听到我慌乱的回答,他猜想或许还有什么我没表现出来的问题。“甭解释了,再弹一遍就是了。”“可是我觉得你讨厌这首曲子。”“讨厌?你为什么那么想?”我们争论不休。“你弹就是了,好吗?”“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进客厅,打开大落地窗,好让他听见我在钢琴上弹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着木窗框听了一阵儿。

“你改了。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兴风格来弹。”

“再弹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欢他假装恼怒的样子,所以我又重新开始弹这首曲子。

过了一会儿。“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

“恩,一点点。这是类似布索尼改写李斯特版本的弹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写的来弹吗?”

“可是巴赫从来没写过吉他的版本啊。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写给大键琴的。事实上,我们甚至不确定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写的。”

“当我没求你。”

“好啦好啦,不必这么激动啊。”轮到我假装勉强同意。“这是我改编的巴赫,没有布索尼和李斯特的成分。是年轻时的巴赫献给兄弟的作品。”

打从第一次弹,我就很清楚这部作品的哪个乐句撩动了他。每当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当做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为那的确是献给他的,那象征我美丽的部分、不必是个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励我加入一段长长的华彩乐段,只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