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11/26页)

“这里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我不会听到他再说一个字。

人生中我喜爱的莫过于此,当我坐在我的桌边细读改编谱,他就趴在地上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文稿。

他偶尔会摘掉耳机,打破漫长而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压抑的沉默,说:“你听听这个……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出来,不愿相信这是几个月前他自己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以来,所有人对我说过的最仁慈的话。”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终于还是喃喃说出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关系。然而我似乎对于这事态会往何处发展不是很明白,所以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地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一次开口。

我多么喜欢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问我对A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说过B。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过我的想法——我以为就算他不清楚个中原因,不用多久也会明白并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已经和我们同住了三个星期,现在还在问我是否听过基歇尔⑪、贝利⑫、保罗·策兰⑬这些名字吗?

基歇尔:德国耶稣会教士、学者,有时候被称为“最后的文艺复兴人”。

贝利:意大利诗人。

保罗·策兰:犹太裔罗马尼亚诗人。

“听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直到几天前,这些人我一个也没听过。我真不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懂了吗?”

“够了,回去弹你的吉他吧!”他还作势揉起一团毛巾往我脸上扔。

我甚至喜欢他训斥我的样子。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掉在草地上,没破。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拾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稿子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谢他。

最后说了句:“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停了一会儿,足够我意识到他的回答可能不是偶然或随便的。

“我想做。”

他想做,我想。

“我想做”,我想象他重复着这句话——温和、恳切、热情,就像他突然感染了那种情绪而表现出来。

在我们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旁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让我一心只求时间能够暂停的早晨里。圆桌上那把遮阴不够大的大阳伞,让阳光洒落在文稿上;冰块在柠檬汁里融化,响起咔哒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下方大礁石的声音;附近人家传来的声响,流行金曲合辑不断重复播放时发出的闷闷噼啪声……希望夏天永不结束,让他永不离去,让无尽重复的音乐永远播放。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无保留地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轻易将自尊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