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10/26页)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天,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畔一张撑有阳伞的圆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上看看海或抽根烟;在他之前的梅纳德也爱待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他喜欢称为“东西”的用品:柠檬茶、防晒霜、书、布面平底凉鞋、太阳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跟他说话。有时候,当我早上带着乐谱或其他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后来他习惯把“东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游泳池畔为“天堂”——“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做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钟头。不过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晒久一点。”去天堂的门阶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脚垂在水里,戴上耳机,脸上覆着草帽。
⑨这里的“晒太阳”用了apricate这个有希腊词源的罕用字。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感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吗?”当游泳池畔的空气变得愈发安静逼人的时候,我会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回答,几乎像一声叹息,好似浑身没有一块肌肉运动。“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能亲吻每一根脚趾头,吻他的脚踩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我问:“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久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思考海德格尔⑩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⑩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
或者,当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听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奥。”
“嗯?”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不,你才没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诉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所以我不告诉你。”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重复着,看起来忧心忡忡,仿佛向某个人解释我的事。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自己刚刚重复过的话。这让我想起一个爱抚,或一个姿势。第一次发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却变成有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让我想起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铺的样子:先把被单盖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头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既虔诚又纵容的某个东西的象征,就像对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唐突。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我心跳如雷。他肯定知道了。再度陷入深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