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彝《宿命正命造命与非命》书后(第2/3页)

什么叫非命呢?凡是宗教家多主张此说,认为人的祸福寿夭,有上帝做主宰。上帝和人一样,可以喜怒可以生杀。你多行不义,必得祸;积善之家,有余庆。命定说是没有的,不过他们的非命,不似今天科学家认为人可以胜天,他们是多种善因可以获天之喜悦而降福泽于你们,不独现世,甚至来世。

上面这四种说法在今天都各有它的力量,不过多相混淆,不容易找出它的清楚界限。大概教育学者相信正命的人多,而一般民众则相信宿命与鬼神混而为一者多。究竟哪样主张为是,尚有待于好学者研究。

书后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玑衡,1920年(民国九年)进入北大国文学系。那时正是五四运动后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黄金时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长;陈独秀、胡适、周树人(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沈尹默等都是他的老师;他的同班同学,后来较有成绩的,有搞中国文学史的陆侃如、冯沅君,有搞国语运动的魏建功,同届的同学有冯友兰、周德伟、陈雪屏。爸爸本人书念得并不出色。

爸爸在1926年(民国十五年)北大毕业,吉林省政府想公费送他留学。他那时已经二十八岁了,急于回家乡养家,所以就拒绝了。因为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回到家乡非常拉风,后来被聘为吉林六中校长。当时教育界的待遇极好,远非日后的穷教员可比;而社会对教育界人士和知识分子的重视与尊敬,也远非日后的风气可比。爸爸说,军阀张作霖在孔夫子诞辰的时候,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向老师们打躬作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军阀们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训词的,也不敢颁发训词叫教师研读的。

爸爸除在吉林六中做校长外,也曾在吉林女中、吉林一中、吉林大学讲课。他唯一一部著作——《中国文学史》,也写在这个时期。这部《中国文学史》,后来由我加上长序,由文星书店印出来。当时我的长序惹起大风波,调查局坚持要查禁,经文星书店撕掉长序,才免于被查禁。文星垮后,改由传记文学社出版(这篇长序,题目叫《爸爸·我·文学》,被收入“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三期《奇情·上吊·血》里)。

当年的大学文凭。——有印花,没照片。

爸爸生在1899年(民国前十三年),1899年是己亥年,就是戊戌政变后一年;死在1955年,死在台中一中国文科主任任上。在刚来台湾那一年(1949),他在台中一中做过一次讲演,就是这篇《宿命正命造命与非命》。这篇只是讲演的提要,漏掉了许多举例与故事,比起讲演来失色不少。爸爸的口才极好,但是文字并不怎么样。

这篇讲稿中的最大特色,是爸爸讨论中国人信命的矛盾性。中国人一方面固然相信子夏所谓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在死生富贵以外,却有很强的“造命”味道。修桥、造路、施粥、济穷,这些做好事以求好报的做法,就不是宿命的,而是改造命运的。孟夫子说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不站在要倒的墙旁边),如果信宿命论,一切命中注定,要被压死,要躲也躲不了,可是孟夫子却要人躲,这是相信命可以改造;孟夫子又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同样相信命可以改造,同样不相信宿命论。但他们在死生富贵方面,却都信宿命,这是他们又聪明又糊涂的地方。爸爸的演说里,能把这种矛盾与差异点破,可说是他的卓见。

爸爸一生倾向信命,但在“平均公民”之上,信而不迷。我对他这一倾向,颇不以为然。但他究竟是思想迷惘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抽样,且为我最熟悉的抽样,因此我内“举”不避,要以他为“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