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9/67页)
看到委托人脸上的笑容,我满心欢喜。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当人们听到钢琴的声音变得好听了,这种快乐,就如同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盛开的花朵。无论是自己的钢琴,抑或是别人家种的花,都能令我们感到快乐,纯粹地,为美好的东西心生喜悦。凡此种种,也是调音师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
“今天羊毛毡扎了好久呢。”我在回程的车里说道。柳老师显得有些疲惫,靠在副驾驶座椅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了近三个小时,也难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吗?”
明知他那么疲惫,我还是忍不住提问。要不是手握方向盘,我真想立刻拿出纸笔做笔记。即使柳老师未必愿意多说什么。
“您是想让弦槌恢复原状吧。是不是弦槌上有很多针扎过的痕迹呢?虽然眼睛看不到,用手是不是可以摸出来?”
“不,”柳老师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眨了眨眼睛,“那些弦槌的头部,几乎都没扎过,过了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当时的调音师可能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处理。”
“哦?”
关于要不要用针扎弦槌头部,不同的调音师之间有很大的意见分歧。全新的弦槌在经过巧妙地处理以后,能够孕育出柔和而丰富的音色。但要是扎错了地方,不仅不能改善音色,还会影响弦槌的使用寿命。所以,这项工序不仅费时费力,还兼有一定的风险,有些调音师不愿尝试也无可厚非。
“那为什么您特别在弦槌上花了好多工夫呢?”
“因为我知道,唯有那样音色才会更好啊,”柳老师若无其事地说,“那架钢琴就这么被埋没真的太可惜了,我还是想让它动听起来。”
我有点惊讶:“但那样岂不是跟恢复原状的要求矛盾了吗?”
“如果我们拿现在的音色和从前的进行比较,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但委托人亲口说过,想要“恢复原状”。
“原来的音色,究竟指什么?这很重要。比起她记忆中的那个音色,记忆本身才是关键吧。有女儿陪在身边,女儿在弹钢琴,一段幸福美满的回忆……”
回忆未必都是幸福美满的,如果是痛苦不幸的过往,又何必刻意回想,将钢琴恢复成以前的音色呢?
“她想要的,并不是忠实地再现钢琴原本的音色,而是找回一段幸福的回忆。再说,当年的音色早就荡然无存了。所以,我觉得,发挥那架钢琴拥有的潜力,才是我应该做的。当美妙的琴声响起,回忆说不定就会跟着浮现出来。”
我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一时无语。柳老师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换作我,我又将作何决断?若是选择遵从委托人的意愿,将恢复原本的音色当作第一要务,可一想到会埋没钢琴原本具有的潜力,美丽的音色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心里也未免伤感。
没错,如果将自己局限在委托人框定的范畴内,调音师一定是痛苦的。调音师这份工作最有趣的,莫过于思索如何将委托人的想法化为现实,并适当地有所超越。
“那些弦槌质量很不错。”柳老师道。
“是啊。我也觉得,虽然偏硬,但羊毛的质感很好。”
羊毛的弦槌敲击钢铁的琴弦。音乐诞生于此。柳老师悉心处理的每一个白色弦槌,虽然又旧又不起眼,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听说,在中东某个国家,羊是富足的象征。”柳老师双手垫在脑后说。
“是不是因为,有钱的人家里,羊比别的人家多呢?”
“是的。”